艾灰醒来时,发现指甲缝里嵌着七颗蜗牛卵。淡青色的卵泡在晨光里半透明地鼓胀,
随着他屈伸手指的动作轻轻颤动。病床栏杆上蜿蜒的粘液痕迹还很新鲜,
像有人用蘸满米浆的毛笔在空中画了道未干的银河。“哈哈,是蜗牛,会酿酒的蜗牛!
”艾灰兴奋地大笑。“307床又发作了!”护士的尖叫声刺破晨雾。
艾灰看见自己左腕的束缚带不知何时被解开了。皮革表面布满细密的齿痕。
那些凹凸的纹路让他想起客家土楼瓦檐下的雨帘。六岁那年,
母亲就是用这样的牙齿咬开过酒坛的红布。三个白大褂冲进来时,
程灰正用舌尖舔舐窗玻璃上的冷凝水。雨水在玻璃上走出蜿蜒的纹路,
确实像极了蜗牛爬过的银迹。最年轻的实习医生举着镇静剂,针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像某种昆虫细长的口器。“这次看见什么了?”主治医师的圆珠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
“还是透明的蜗牛?”艾灰下意识地蜷起手指。突然,他跳起来,
伸手好像抓住了窗子上的蜗牛。他迅速地把蜗牛卵藏进舌下。卵壳破裂的瞬间,
他尝到2021年梅雨季的味道。那年的雨水特别多。母亲在酿酒坊失踪的第三天,
整个土楼的排水沟都在咕嘟咕嘟冒泡,像一锅煮过头的甜酒酿。“不是蜗牛。
”艾灰盯着医师白大褂第三颗纽扣上的菌斑,“是它们背着我的记忆在墙上走路。
”艾灰的话语,让医生更加确定他真的疯了!“把他绑起来!”医生一声令下。
束缚带重新扣紧。艾灰听见皮肤下传来细碎的爆裂声。“我是蜗牛!”艾灰唱着。“唉,
病得不轻!”主治医师有些无奈,更别说实习医生了。
艾灰还是看到了别人永远看不到的场景。“蜗牛,”他发出怪叫,“嘿嘿,
我喜欢……好好吃……”他使劲地咀嚼,使劲地吞咽。而正常人的眼中,他就像一只骆驼,
一直在拒绝着。而他,觉得一切都是真的。那些被他吞咽的蜗牛卵正在胃里孵化,
幼嫩的触角搔刮着胃壁。床头柜上的监控仪器突然疯狂闪烁。“快来人,病人发疯,
想要逃走!”瞬间,病房里乱了起来。
艾灰看到他的心率曲线逐渐扭曲成客家米酒发酵时的表面纹路。他跳起来,想要离开这里。
“注射5mg氟哌啶醇。”医师的钢笔尖戳破了病历纸,“准备第二次MECT治疗。
”这疯子再这么下去,他也要疯了,也得找蜗牛吃吃。
艾灰在电极贴片贴上太阳穴前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浮现出母亲最后的背影:她穿着被酒曲染蓝的布衫,赤脚站在酒窖积水里,
头发像水母触须般漂浮。这个画面他复述过十二次,
但没人相信酒窖水深不过膝能淹死一个成年女性。“治疗开始。”当电流穿透颅骨的瞬间,
艾灰看见所有雨滴都停在了空中。在艾灰的眼睛里,每一颗水珠里都蜷缩着微型蜗牛。
的片段:母亲指甲里的酒曲、父亲摔碎的青花酒瓮、自己蹲在排水沟旁捡蜗牛壳的六岁手掌。
当最大的一颗雨珠砸中虹膜时,他听见母亲用酿酒歌的调子哼着:“灰仔,蜗牛走过的路,
都是抹了盐的伤疤……”一个字:疼!疼,是艾灰对生活的唯一感知!他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艾灰发现束缚带再次松脱,枕头上散落着亮晶晶的蜗牛黏液。月光把病房窗格投影在他身上,
形成一道潮湿的牢笼。走廊尽头传来值班护士的哈欠声。他悄悄爬起来,
数着呼吸的声音发酵成鼾声,然后从病号服里掏出一片锋利的酒坛碎片。
那是上周MECT治疗后,他在幻觉中从自己后槽牙里掏出来的。瓷片划开束缚带的刹那,
又有无数透明蜗牛从艾灰的耳道里涌出。它们背壳上滚动着水珠般的记忆编码,
在床单上拼出模糊的地图。最肥硕的那只蜗牛爬上他颤抖的手指。
黏液中浮现出客家土楼的轮廓,旁边还有三个被菌丝缠绕的字:酿造厂。雨又开始下了。
艾灰的精神终于脱离危险。他赤脚踩进走廊的水洼时,
才发现病号服口袋里不知何时塞满了干枯的酒曲。每一块霉斑都在呼吸,
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吐出淡紫色的孢子云。监控摄像头在他经过时纷纷转过镜头,
玻璃镜片上蒙着蜗牛爬过般的黏液。后门的铁锁早已被雨水锈蚀。艾灰用酒坛碎片一撬,
锁眼里就涌出汩汩的米酒。他想起六岁生日那天,
母亲把钥匙泡在酒瓮里对他说:“等你能尝出三十三种酒曲的味道,就告诉你爸爸的秘密。
”现在,他马上就要尝出味道来了。他却遇到了无数无数的蜗牛。蜗牛的粘液,
迷糊了他的眼睛。他的心开始混乱。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
有人喊了一声“他疯了!”更多的人喊着“他是一个疯子!”于是,他被抓了起来,
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看到了更多的蜗牛。所有的医生,还有护士,都是蜗牛!
医院里到处流淌着酒的液体。会酿酒的蜗牛!现在,他要去酿酒厂!
逃啊逃啊逃……打开那扇门的锁。锁芯里淌出的液体带着***般的咸腥。这是母亲失踪那晚,
酒窖积水的味道。暴雨中的蜗牛银迹比想象中更亮。
艾灰跟着那道蜿蜒的光带穿过废弃的酿酒房时,腐烂的银杏叶纷纷黏在他脚底,
像贴满膏药的足贴。黑暗中有无数菌丝在生长。它们缠绕着路灯杆爬上天空,
把雨幕纺成半透明的菌褶。当最后一个酿造房的锈铁门出现在视野里时,
艾灰突然听见了母亲的酿酒歌。歌声混着雨声从砖墙的霉斑里渗出。
那些褐绿色的斑点正在蠕动,逐渐形成六岁那年他在酒窖墙上见过的古怪图案。那些图案,
像无数交缠的蜗牛触角,又像女人散开的头发。他伸出沾满黏液的手推门,
铁门却自己***着打开了。“酿啊酿啊酿……”黑暗中有陶瓷碰撞的清脆声响,
仿佛有人正在唱,还在整理酒坛。艾灰迈进门槛的右脚突然陷进某种温软的物体。
他低头看见满地都是正在交配的蜗牛。它们粘稠的体液漫过脚踝,形成镜面般的薄膜。
薄膜上映出的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个女人浸泡在酒窖里的苍白脚趾。“阿姆?
”他悲凉的一声。艾灰的声音惊动了梁上的菌丝团。它们雪花般飘落。在触到蜗牛群的瞬间,
绽放成蓝紫色的酒曲花。花丛深处传来陶瓷碎裂的声响。艾灰向声源处蹚去。
蜗牛体液渐渐漫到他膝盖。某种带着酒香的阻力让他每一步都像在梦中跋涉。
当他终于拨开最后一道菌丝帘时,月光突然从屋顶的破洞倾泻而下,
照亮了蹲在巨型发酵罐前的背影。那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正用银簪从罐里挑出丝状的酒曲。
她脖颈后的蜗牛形胎记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簪尖滴落的液体在砖地上蚀出记忆般的螺旋纹。艾灰的呼吸凝固了。
女人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不断蠕动的菌丝,还有密密麻麻的蜗牛。
它们正组成母亲失踪那天的日期:2021年2月3日。——发酵罐的阴影里,
蓝衣女人的菌丝面容正在剥落。艾灰看着那些苍白的丝状物一片片坠入蜗牛群,
在粘液表面激起细小的涟漪。每落下一片。女人脖颈后的蜗牛胎记就变得更加鲜红,
像有谁正用看不见的针往那处皮肤里绣朱砂。“你……”艾灰的喉结动了动,
舌根泛起酒曲的酸味。女人突然举起银簪,簪尖在空中划出淡紫色的菌丝轨迹。
那些发光的丝线组成客家米酒谱里的符号。艾灰认得这个符号。
母亲总把它刻在最重要的酒坛封口处。女人用银簪挑破自己左手中指的指尖。
一滴珍珠白的液体坠入满地蜗牛粘液。刹那间,所有蜗牛壳都变得透明。
场景:母亲梳头时掉落的发丝、父亲踩碎的青梅、自己蹲在酒窖台阶上数蜗牛壳的幼小背影。
女人蘸着指尖液体,在砖地上画了三个螺旋纹。艾灰突然膝盖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