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的时候,李秀丽正在核对一张金额有七位数发票的税点。
小数点后面的两个零,她总要反复看上三遍,这是她二十年留下来的习惯,像刻进骨头里的烙印。
“李女士,这里是‘安信普惠’法务部。
关于您丈夫陈凯名下的三十万贷款,今天是最后还款日。
连本带息,合计五十一万三千六百元。
请于今天下午五点前处理。”
没有起伏,没有情绪,那声音像是从一条冰冷的流水线上吐出来的罐头,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寒气。
李秀丽握着手机的力道,大到指关节根根分明,惨白得像雪地里的枯枝。
她还坐在自己的格子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键盘的噼啪声、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嗡声、头顶上那根用了十几年的日光灯管,依旧在发出那种催人老去、单调的低鸣。
什么都没变,但李秀丽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扎破了的气球,世界里的空气,正被这个电话从那个小小的听筒里,一点点抽干。
陈凯,她的丈夫,已经半年不见人影了。
“……我不知道。”
她开口,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混着沙子的干草,每一个字都磨得声带生疼,
“他没跟我说过有这笔钱。”
“我们系统里有陈凯先生亲笔签署的电子授权书,根据《婚姻法》第二十四条规定……”
对方根本没理会她的辩解,像一台精准的机器,开始往下背诵那些她听不懂,但每一个字都像在给她判刑的法条。
李秀丽没听完,就把电话挂了。
脑子里像有几百只蜜蜂在同时振翅,嗡嗡作响。
五十一万。
不是五万,不是一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轰”的一声,就砸在了她这个每月工资刨去五险一金,到手只有六千五的财务文员身上。
她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马克杯,想喝口水。
水早就凉透了,泡在里面的几颗枸杞和菊花,蔫蔫地、半死不活地贴在杯壁上,像极了她此刻的心。
那股凉意顺着食道滑下去,没能压下心里的惊惶,反而激起了一阵更深的寒意。
这座山还没把她压垮,电脑右下角,那个闪烁了无数次的内部软件头像,又跳了起来。
是人事部的HR,张琳。
“丽姐,来一下会议室。”
会议室里,空调的冷风开得有些大,吹得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人事经理张琳脸上挂着那种职业化,无懈可击的微笑,旁边的部门总监,那个比她小了快十岁的男人,正低着头,专注地研究着自己刚做的指甲,仿佛那上面藏着公司未来的蓝图。
“丽姐,你也知道,最近公司效益确实……压力很大。
为了长远发展,公司需要优化一下内部结构,提升一下人效……”
那些词,轻飘飘地从张琳涂着精致口红的嘴里吐出来。
什么“优化”,什么“赋能”,什么“人效”,李秀丽前两天才在公司的培训邮件里见过。
当时她还觉得好笑,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要学这些新词。
现在她不觉得好笑了。
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又好像每个字都听懂了。
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无数混乱的信息里,她只抓住了那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公司决定,这个月的合同就到这儿了。
N+1的补偿,我们一分都不会少您的。”
“诏书”就这么下来了。
二十年。
她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二十年,都耗在了这个小小的格子里。
耗在了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报表,和永远也算不清的税点上。
她甚至记得总监刚来时,连费用单都不会贴,是她手把手教的。
可到头来,她只是资产负债表上的一行数字,一个可以被“优化”掉的成本。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工位的。
整个部门,几十号人,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那种感觉很奇怪,你明明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你身上,可你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个个深埋的后脑勺,和一张张假装在忙碌的侧脸。
那种沉默,混合着同情、庆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的窃喜,像无数根看不见,生了锈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背上,让她无处遁形。
她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举行一场只有自己参加的告别仪式。
用了八年的护颈枕,被她靠得塌下去一块,再也回不来了。
窗台那盆绿萝,是她从一根快要烂掉的枝条养活的,如今绿得刺眼。
还有那个印着“2011年度优秀员工”的马克杯,她每天都要用它泡枸杞菊花茶。
她把它拿在手里,摩挲着杯壁上已经有些模糊的红字,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轻轻地,放进了那个装满了她二十年青春的纸箱里。
抱着纸箱,她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低着头,穿过这片她曾以为会待到退休的战场。
电梯门正要合上,一只手忽然伸了进来,门又“嗡”地一声缓缓打开。
是张伟,那个刚来公司时毛手毛脚,报销单填错了七八次,每次都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子。
每一次,都是李秀丽不厌其烦地帮他重新整理,告诉他哪张票应该贴在哪。
他走进电梯,表情是一种混合了愧疚、无奈和同情的复杂神色。
他把一瓶矿泉水飞快地塞进她怀里,压着嗓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匆匆说:
“丽姐……对不住,我们也是刚知道。
你……你多保重,有事儿……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电梯门在他身后无情地合上。
冰冷的金属门上,映出一张苍白、茫然、被生活一拳打懵了的中年女人的脸。
怀里那瓶水,还带着另一个人手心的温度。
这是她今天感受到的,仅有的一丝人情味。
可这点暖意,在那五十一万的巨债和后半生无着的恐慌面前,脆弱得就像风里的一根蜡烛,好像随时,都会被吹灭。
电梯下行,带着轻微的失重感。
李秀丽看着门上那个陌生的自己,忽然觉得,自己这四十五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而现在,真正的“生活”,可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