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冻醒的。骨头缝里像是塞进了冰碴子。睁开眼，土坯墙被熏得发黑。
墙根堆着半袋红薯，是去年冬天剩下的。这不是我在南方小城的裁缝铺。“姐，你的钱呢？
”一只穿着新布鞋的脚踹在我腰上。我翻身坐起，看见林博文站在炕前。
他比记忆里矮半个头，脸上还带着没褪净的婴儿肥。手里却攥着我藏在枕头下的布包。
那是我打了三个月零工攒下的路费。“给我。”我伸手去抢。他往后一躲，布包摔在地上。
二十块钱散出来，被他用脚死死踩着。“妈说了，这钱得给我买奥数书。
”他吐了口唾沫在钱上。“你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我盯着他脚下的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我离家出走的前一天。
“吵什么？”王桂英掀开门帘走进来。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手里拿着个花布书包，正往里面塞煮鸡蛋。那书包是给林博文买的新的。我的书包，
是她用弟弟穿旧的裤子改的。“妈，姐不给我钱。”林博文立刻告状。
王桂英瞥了一眼地上的钱，没看我腰上的淤青。那是昨天林博文抢我窝头时，
把我推倒在门槛上撞的。“晚秋，”她把书包往林博文怀里一塞。
“你弟弟明年要考重点中学。”“这钱你先给他用。”“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的。
”“识不识字，不打紧。”我盯着她鬓角的白发。前世我收到那条褪色红围巾时。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此刻，她眼里的冷漠和那时一模一样。“那是我的钱。
”我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恨。恨这对母子刻在骨子里的偏心。
王桂英突然笑了。弯腰捡起地上的钱，一张一张捋平。唾沫印子蹭在她的袖口上。“你的钱？
”她把钱塞进林博文兜里。“你吃我的，穿我的，哪样不是我给的？”“养你到十五岁，
这点钱就当是你还我的。”林博文在旁边得意地笑。伸手拍了拍裤兜。“姐，
后天你就去邻村砖厂上班吧。”“张叔说那里管饭，还能挣钱。”“正好给我攒学费。
”砖厂。我想起前世。就是被他们锁在柴房三天。最后被王桂英拽着胳膊，
塞进了去砖厂的拖拉机。那里的工头是王桂英的远房表哥。克扣工资，打骂工人是常事。
我在那里断了两根手指头。只为了给林博文凑够上重点中学的择校费。“我不去。
”我往后挪了挪。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王桂英的脸沉了下来。她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串。
铜钥匙晃出刺耳的声响。“由不得你。”“今晚我就把你锁在屋里。”“省得你又想跑。
”林博文拍手笑起来。“锁起来！把她锁起来！”“省得她跟个扫把星似的，在家里碍事。
”我看着王桂英手里的钥匙。那把黄铜锁，锁过柴房，也锁过我无数个想逃跑的夜晚。
前世我就是从后窗爬出去的。光着脚跑了二十里路，扒上一辆运煤的火车。十二年里，
我没回过一次家。他们却像吸血虫一样。知道我在南方开了裁缝铺。每年托人带话。
林博文要买房，林博文要娶媳妇，林博文生二胎要办满月酒。我每次都把钱打过去。
像在还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直到上周。那个灰扑扑的包裹寄到铺子里。我才知道。
王桂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就去供销社买了毛线。每年冬天，都织一条红围巾。
她甚至记得我十岁那年，扒着柜台看了半宿的那条。“钥匙给我。”我突然站起来。
王桂英愣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你想造反？”我没说话，一步步朝她走过去。
林博文尖叫着扑过来咬我的胳膊。我侧身躲开，他一头撞在门框上。“哇”地一声哭了。
“林晚秋！”王桂英举起手里的笤帚。我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粗糙，掌心全是裂口。
像我前世收到的那双棉手套。“我要走。”我说。“你敢！”她用力挣。“我明天就走。
”我盯着她的眼睛。“这钱，我不会给林博文。”“我的路，我自己走。”她突然笑了。
笑得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你走？”“你一个丫头片子，离开家能活？
”“到时候别跪着回来求我。”她甩开我的手，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
门被锁上了。林博文还在哭。王桂英掏出两块水果糖塞给他。“别哭了，
妈带你买奥特曼卡片去。”两人说着话，脚步声渐渐远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炕沿上，看着那扇被锁死的木门。前世的记忆翻涌上来。被砖块砸伤的后背。
工头油腻的手。还有那个雪夜，我蜷缩在桥洞下，啃着干硬的馒头。可我也记得。
收到那条红围巾时的震动。十二张纸条，十二句没说出口的话。王桂英临终前，
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不。我用力晃了晃头。不能心软。
这一世，我不能再重蹈覆辙。我摸了摸头发。发间别着一根银质的发夹。
是去年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我走到后窗前。窗户插销是松动的。和十二年前一样。
我用发夹撬开插销。冷风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墙外就是猪圈。一股子臊臭味。
却让我无比清醒。我深吸一口气。爬上窗台。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王桂英的声音。“老板，
这红围巾……”“要最亮的那种。”我的脚顿在窗台上。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
我扒着供销社的柜台。看着玻璃柜里的红围巾。王桂英拉着林博文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女孩子戴什么红的？招摇。”可现在。她在给我买红围巾？“妈，我要吃冰棍！
”林博文的声音拔高。“买买买。”王桂英的声音软下来。“等妈买完围巾，就给你买。
”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后背撞到墙，发出闷响。原来。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走到门后。听着王桂英和林博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里紧紧攥着那根银质发夹。这一世，
我不仅要走。还要弄清楚。这条红围巾背后，到底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事。门把转动了。
王桂英推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看见我站在门后，她明显慌了一下。
“你……你没睡？”我盯着她手里的油纸包。边角露出一点红色。像极了火焰。“妈，
围巾呢？”林博文从她身后探出头。“什么围巾？”王桂英把油纸包往身后藏。
“给你买了新橡皮。”林博文噘着嘴接过橡皮。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王桂英的后背。
我没说话。转身爬回炕上。用被子蒙住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原来。我恨了十二年的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偷偷给过我一颗糖。只是这颗糖。
来得太晚了。晚到我差点就带着恨，过完这一生。夜深了。王桂英和林博文都睡熟了。
我掀开被子。走到后窗前。月光洒在窗台上。像铺了一层霜。我知道。只要推开这扇窗。
我就能像十二年前一样。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家。可这一次。我的脚像灌了铅。
油纸包就放在桌角。红色的毛线从纸缝里露出来。在月光下，亮得刺眼。我到底该走。
还是该留？我最终还是翻了窗。踩着猪圈的栅栏跳下去时。裤脚沾了一大块泥。
像块甩不掉的疤。县城的餐馆老板是个胖妇人。看我年纪小，本不想收。
我撸起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烫伤。“老板，我不怕累。”“给口饭吃就行。
”那是前世在砖厂被开水烫的。这辈子，疤痕却跟着来了。老板叹口气，让我在后厨洗碗。
包吃住，一个月给三百块。我把钱藏在鞋底。夜里躺在后厨的行军床上。
总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像极了王桂英锁门时的咔哒声。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切菜。
突然听见前厅吵吵嚷嚷。“我女儿就在这儿！”王桂英的声音像把钝刀子。刮得我耳膜疼。
我攥着菜刀的手直抖。老板跑进来，脸都白了。“你妈带着人闹呢。”“说你不孝，
赚了钱就跑。”我推开门走出去。王桂英正坐在地上拍大腿。林博文站在旁边，
手里拿着个肉包子。油汁滴在新衣服上。那衣服料子，比我身上的工装好十倍。“林晚秋！
”王桂英看见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就要撕我的头发。“你个白眼狼！
”“家里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我后退一步躲开。
手里的菜刀“当啷”掉在地上。“我每个月都往家寄钱。”“是你们自己要来找茬。
”林博文突然冲过来。抢走我挂在墙上的帆布包。拉开拉链就往外面倒。零钱滚了一地。
还有我攒着买缝纫机的存折。“妈！有钱！”他举着存折尖叫。王桂英的眼睛亮了。
伸手就来抢。“这钱该给你弟交补习班费。”“你一个丫头片子，存什么钱？
”我扑过去抱住存折。指甲抠进林博文的胳膊。他疼得嗷嗷叫。张嘴就咬在我手背上。
血珠冒出来的时候。我看见王桂英的手抖了一下。可她还是抬脚踹在我膝盖上。“松手！
”“反了你了！”老板终究是怕事的。塞给我两百块钱。“你还是走吧。
”“我这小庙容不下你家这尊大佛。”我捡起地上的钱。手背上的牙印火辣辣地疼。
王桂英把存折揣进怀里。林博文还在踢我的帆布包。“滚！永远别回来！”我没回头。
走出餐馆时。太阳正毒。晒得人头晕。张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对面街角。手里拿着个布包。
见我看她，赶紧塞过来。“你妈今早来过。”“让我把这个给你。”是双棉手套。
针脚歪歪扭扭。指头上还补了块补丁。和前世我扔进垃圾桶的那双。一模一样。
“她还说……”张婶搓着手。“说你小时候冻坏了手。”“冬天做针线活容易裂。
”我把布包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张婶，”我的声音发哑。“你告诉她。
”“我不是她闺女。”“别再来恶心我。”张婶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手套。“晚秋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妈昨天去医院了。”“咳嗽得直不起腰。”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咳嗽？怕又是装出来骗我的把戏。前世她也总说不舒服。每次打电话，无非是要钱给林博文。
租的房子在老巷深处。我用仅剩的钱买了台二手缝纫机。
在门口挂了块牌子：“晚秋裁缝铺”。生意不好不坏。够我自己糊口。这天正缝着件棉袄。
听见外面有人吵架。是房东太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拖下去我报官了！
”我掀开门帘。看见林博文被房东揪着衣领。他脸上带着伤。衣服破了好几个洞。
“我姐在这儿！”他突然朝我喊。“她有钱！她会给我还的！”房东的眼睛立刻亮了。
甩开林博文就往我这儿跑。“你是他姐？”“赶紧的，他欠了我三个月房租！
”“一共六百块！”我抄起门后的扫帚。指着林博文的鼻子。“我跟他没关系。
”“要债找他自己去。”林博文愣了一下。突然扑过来抢我的缝纫机。“那这机器是我的！
”“我姐的就是我的！”我一扫帚打在他手上。他疼得缩回手。眼睛红得像狼。“林晚秋！
”“你真要逼死我？”“妈说了，你必须帮我！”“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吼回去。
“也配指使我？”这话刚出口。就看见王桂英站在巷口。手里拄着根木棍。脸色白得像纸。
听见我的话。她手里的木棍“啪”地掉在地上。林博文像看见救星。扑过去抱住她的腿。
“妈！你看她！”“她不认我们了！”王桂英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突然，她身子一歪。直直地倒了下去。我站在原地没动。
看着林博文慌手忙脚地掐她人中。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得喘不过气。救护车来的时候。
护士把王桂英抬上车。林博文跟上去。经过我身边时。恶狠狠地瞪我。
“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杀了你！”我走进铺子。关上门。
缝纫机上还放着那件没缝完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王桂英织的围巾。
天黑透了才敢开灯。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保温桶。是张婶送来的。“你妈住院前熬的粥。
”“说你胃不好，得吃点软的。”我把保温桶扔到门外。粥洒了一地。混着泥水印。
像幅难看的画。夜里睡得不安稳。总梦见王桂英倒下去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没有恨。
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绝望。第二天去医院送饭的护士。突然来铺子里找我。
“302床的老太太。”“让我把这个给你。”是个存折。开户名是我的名字。
里面的数字让我手抖。正好是我这几年寄回家的总钱数。“老太太说。”护士看着我。
“这钱本来想给你当嫁妆。”“现在……你自己留着吧。”我捏着存折。指尖冰凉。
王桂英住院。林博文在外面鬼混。她居然还有心思管我的嫁妆？正愣着。
铺子里冲进来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为首的脸上有刀疤。“林博文欠我们的钱呢？
”“他说他姐在这儿！”我抓起剪刀护在胸前。“我不知道！”“你们找他去！
”刀疤脸冷笑一声。一脚踹翻缝纫机。“找不到他。”“就拿他姐抵债！”布料散了一地。
剪刀掉在脚边。我看着他们砸我的熨斗。撕我的布料。心里像被火烧。
这是我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住手！”王桂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病号服。
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钱……我带来了。”刀疤脸回头看她。“就你？
”“老太太能有多少钱？”王桂英打开布包。里面是个红布包。包着一沓沓零钱。
还有几个金戒指。“这是我攒的。”“还有我陪嫁的首饰。”“不够……我再去借。
”刀疤脸数着钱。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还差一半。”“三天之内凑不齐。
”“别怪我们不客气。”他们走后。王桂英腿一软。坐在地上。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佝偻的背。像株被霜打了的玉米。“你这是干什么？”“林博文的债。
”“跟你没关系。”她抬起头。眼睛浑浊。却突然笑了。“他是我儿子啊。”“我不帮他。
”“谁帮他？”“那我呢？”我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也是你闺女！”“你什么时候管过我？
”王桂英的笑僵在脸上。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
“你看看这个。”是张诊断书。林博文的名字。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写着：需长期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