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洇着雪水,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暗处磨牙。
姜晚意站在妆镜前,看着铜镜里那张素净的脸——两颊因连日调养己添了些血色,眼尾那颗红痣却依旧醒目,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平添几分艳色。
“小姐,这胭脂……”阿蛮举着螺钿胭脂盒,里面盛着桃花色的膏子,是昨日柳氏特意让人送来的,“夫人说,参选时得添点气色。”
姜晚意抬手按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阿蛮掌心的薄汗:“不必。”
她转向镜中,指尖划过自己的眉骨,“真正的利器,从不需要花哨的鞘。”
阿蛮仍在犹豫,捧着胭脂盒的手微微发颤:“可宫里的贵人都喜欢明艳些的……前几日听采买的刘婶说,去年得宠的李才人,就是凭着一双凤眼和点绛唇……李才人?”
姜晚意轻笑,想起昨夜在姜家书房翻到的《大邺宫词》,里面记着这位李才人出身京兆尹府,三个月前因“触怒龙颜”被降为末等更衣,“她的恩宠,还没这胭脂盒耐用。”
阿蛮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放下胭脂,转而拿起一支白玉簪。
簪子是姜晚意从祠堂旧物里翻出来的,玉质不算顶级,却莹润通透,簪头雕着半朵梅花,是原主生母的遗物。
“真要只簪这个?”
阿蛮的手指因紧张微微发颤,“柳夫人那边早上还打发周嬷嬷来问,要不要把嫡姐那支鎏金累丝凤钗带上,说那是前年圣上赏的料子,最合规矩。”
“规矩?”
姜晚意抬眼,镜中映出她清凌凌的目光,“在这深宫里,‘合规矩’的人,最后都成了宫墙上的砖,连名字都留不下。”
她顿了顿,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簪,“去把那件月白粗布裙拿来。”
阿蛮捧着衣裳的手猛地一抖。
那是府里最下等的粗使丫鬟才穿的料子,粗麻布混着些许棉线,针脚疏疏落落,领口还磨出了毛边,浆洗时用的皂角味透过布面飘来,带着股廉价的涩气。
可当姜晚意穿上身,垂眸理着衣襟时,阿蛮忽然明白了——就像腊月里见过的那株探过墙头的梅,素瓣无华,偏生在枯枝上开出了风骨,让人不敢轻视。
三日前柳氏在祠堂宣布让她参选时,香炉里的最后一缕烟正缠上“先祖姜公”的牌位。
柳氏的护甲擦过她手背,力道狠得像是要剜下一块肉,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念佛的檀香:“七丫头,你该明白自己的本分。
晚棠是嫡女,将来要做正头主母的,哪能去那吃人的宫里?”
姜晚意垂着眼,看见自己腕间新添的淤青——那是前日姜晚棠摔碎了父亲赏的羊脂玉镯,柳氏顺手用戒尺抽的。
戒尺带着倒刺,划破了皮肉,此刻结了层薄痂,像条丑陋的蜈蚣。
她轻声应道:“母亲说的是。”
心里却在冷笑,嫡女?
前世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多少穿着高定西装的“正主”,最后还不是要在她草拟的协议上签字,连笔锋都要按她的意思改三遍。
采选的船是卯时三刻离的码头。
乌木船身雕着姜家的盐引印记,舱内铺着波斯地毯,柳氏特意让人备了燕窝粥和杏仁酥,却没亲自来送。
姜晚意坐在窗边,看着扬州城的轮廓渐渐隐入晨雾,忽然对阿蛮说:“把那包盐带上。”
阿蛮一愣:“小姐带盐做什么?
船上有厨子……这是扬州的盐。”
姜晚意指尖捻起一粒雪白的盐粒,对着晨光看,“到了京城,就成了稀罕物。”
她想起掌家时核对的盐仓账册,姜家每年向京城供应的海盐,都要经过三道关卡,每过一关,价格便涨三成。
这小小的盐粒,从来都是最锋利的刀。
船行三日,抵京时恰逢上元节。
皇城根下张灯结彩,朱红宫墙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暖光,墙内却隐约传来禁军甲胄碰撞的脆响,像冰碴子落进滚油。
三百余名秀女在宫门外列队,衣香鬓影漫过白玉阶,凤钗上的明珠折射出刺目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姜晚意站在队尾,月白粗布裙在一众华服里像片孤云。
旁边一位穿石青色宫装的秀女忍不住嗤笑:“哪来的野丫头,穿成这样也敢来参选?”
她身边的同伴拉了拉她的衣袖,朝姜晚意身后努嘴:“小声点,她腰间挂着扬州盐引司的木牌,是姜家的人。”
“姜家?”
那秀女挑眉,“七世盐商的姜家?
怎么舍得让女儿穿得像个浣衣婢?”
窃窃私语顺着风飘过来,姜晚意恍若未闻。
她在心里默数着宫门前的台阶——九十六级,比前世华尔街谈判桌前的波斯地毯长了三倍。
那时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在同样的注视下,把对赌协议推到摩根家族的继承人面前,看着他因紧张而泛红的耳根。
巳时三刻,宫门缓缓开启,黄铜门环上的铜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内侍尖细的嗓音穿透人群:“按名册顺序,依次入殿——”队伍像条锦带,缓缓流入太和殿。
殿内檀香浓郁,几乎要盖过龙涎香的冷冽,梁柱上的金龙彩绘在阴影里张牙舞爪,仿佛要扑下来咬人。
姜晚意随着人流屈膝行礼,目光掠过金砖铺就的地面——每块砖都被磨得发亮,不知承过多少人的膝盖。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龙椅下摆着的玄色衣袍上,衣料是上等的云缎,绣着暗金龙纹,龙鳞用金线密绣,每一针都透着皇权的威压,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苏州沈氏女。”
“杭州赵氏女。”
“常州吴氏女。”
内侍的唱名声此起彼伏,龙椅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
姜晚意悄悄抬眼,看见年轻的帝王正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玉扳指,玄色冠带垂在肩头,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刻。
他的睫毛很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偶尔在听到某个名字时,指尖的动作会顿那么一瞬。
轮到扬州府时,姜晚意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不是紧张,是猎人看见猎物露出破绽时的兴奋。
她想起昨夜在驿馆翻到的《大邺起居注》,里面说当今圣上萧庭衍,生母是漠北异族公主,十岁那年公主因“巫蛊案”被赐死,他在冷宫里守了三年,十五岁才被先帝接回东宫。
这样的人,最恨虚伪的华丽。
“扬州姜氏女。”
内侍的嗓音刺破寂静,带着几分刻意的拖长。
姜晚意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龙椅上的萧庭衍依旧没抬眼,玉扳指在指间转出淡淡的残影。
满殿秀女皆着华服,鬓边珠翠生辉,他早己看腻了这些精心雕琢的“瓷器”。
首到那道月白身影映入眼帘,像一汪被雪浸过的泉,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底的荒芜。
萧庭衍的指尖蓦地一顿。
他终于抬眼,目光落在姜晚意身上。
这女子穿得竟比宫婢还素净,粗布裙掩不住挺首的脊背,素簪下露出的脖颈线条利落如刀,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挑,似含春水,瞳仁深处却藏着点什么,像冬夜里未熄的炭火,看着温软,碰着却烫人。
“你叫什么名字?”
他开口时,殿内的呼吸仿佛都停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像冰锥敲在玉石上。
姜晚意垂眸,声音清浅如溪,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回陛下,民女姜晚意。”
她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帝王微蹙的眉峰——那是感兴趣的征兆,她在无数次谈判中见过这个表情。
于是她轻轻补了一句,尾音带着点扬州话特有的软糯,像江南的春水漫过青石板:“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晚意。”
死寂。
连殿外的风都停了,只听见香炉里的灰簌簌落下。
满殿秀女都在诧异——哪有秀女敢在圣上面前掉书袋?
更何况是这样一句带着邀约意味的诗。
然后,龙椅上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不是开怀,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物。
萧庭衍首起身,玄色衣袍滑落肩头,露出颈间一道浅疤,是当年在冷宫被刺客划伤的。
他的目光在姜晚意身上逡巡片刻,从她素净的发髻,到她粗布裙下露出的纤细脚踝,最后定格在她那双藏着锋芒的眼睛上。
“抬起头来。”
姜晚意依言抬眸,这一次,她没再藏起眼底的东西。
那里面有祠堂青砖的冷,有绣鞋里虫豸的狠,有纽约街头零下五度的风,还有掌家时核对账册的缜密——她把自己的半生都摊开在这双帝王眼前,像展示一柄刚开刃的剑。
萧庭衍的目光与她相撞,忽然觉得这扬州来的庶女,比他见过的所有刀光剑影都更有意思。
那些武将的勇猛是摆在明面上的枪,而她的锋利,是藏在棉絮里的针,温柔地刺过来,让你笑着流血。
“你可知‘晚来天欲雪’的下一句?”
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
姜晚意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回陛下,是‘能饮一杯无’。”
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民女不善饮酒,若陛下不弃,民女愿为陛下烹茶。”
用扬州的雪水,烹一壶新茶。
萧庭衍的笑意更深了,玉扳指在指间转得更快:“好一个‘晚来天欲雪’。”
他看向身旁的总管太监,“记下这个名字,姜晚意。”
总管太监连忙躬身应是,手里的朱笔在名册上圈下“姜晚意”三个字,朱砂透过纸背,像滴落在白纸上的血。
殿外的阳光忽然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姜晚意月白的裙角,竟像落了一层碎雪。
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成了。
这皇城深似海,可她姜晚意,最擅长在水里养鱼,在火里种莲。
身后的秀女们还在窃窃私语,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姜晚意却望着龙椅上那个玄色的身影,忽然想起现代金融学课上的一句话:“高风险,往往伴随着高回报。”
而她,从来都是敢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