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稷那句“该当何罪?”
的余音,裹挟着帝王之怒的森然寒气,穿透雨幕,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死罪!
剐刑!
株连!
无数血淋淋的字眼在她脑中炸开,与父亲诏狱中苍白憔悴的面容交叠。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她甚至能感觉到牙关细微的磕碰声,湿透的宫装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绝望。
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为父伸冤的执念,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无边的恐惧黑暗中猛烈燃烧起来,压倒了身体的颤抖。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冷雨空气,那冰凉的气息像是一记猛药,强行拉回了她几乎溃散的理智。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了决断。
扑通!
双膝重重砸在湿冷滑腻的青石板上,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泞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宫装下摆。
她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栗,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雨幕:“奴婢……奴婢沈清晏,新选入宫的秀女,因初入宫闱,不识路径,避雨心切,误入禁苑!
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求陛下……求陛下恕罪!”
她报出了名字和身份。
这是第一步,赌一个“不知者不罪”的微渺可能,更是赌一个“秀女”身份带来的些许缓冲。
雨水顺着她的鬓角、鼻尖,不断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雨中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头顶那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上,等待最终的审判。
沉默。
只有滂沱的雨声和梧桐叶的呜咽。
那玄色的身影依旧伫立在梧桐树下,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滑落。
他没有叫她起身,也没有立刻降下雷霆之怒。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雨中这个卑微俯首的身影,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是一只误入陷阱的猎物。
“沈清晏……”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玩味的咀嚼,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沈清晏紧绷的心弦上。
“抬起头来。”
命令不容置疑。
沈清晏的心又是一沉。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首起上半身,依旧跪在冰冷的雨水里。
湿透的额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额角,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面容,长睫上沾满了细密的水珠,视线一片模糊。
但她努力睁大眼,强迫自己迎向那道审视的目光。
雨幕模糊了帝王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穿透一切的冰冷力量,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有被打扰的余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沈清晏分辨不清,只觉得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重压,几乎要将她碾碎在这冰冷的雨地里。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几乎要再次垂下头去的时候,萧承稷的目光,似乎极其细微地在她因雨水紧贴而微微显露轮廓的肩颈处停留了一瞬。
那里,素青色的宫装领口下,似乎有一道浅淡的、蜿蜒的旧痕,被雨水浸润得更加明显。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避雨?”
萧承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这梧桐苑,可不是寻常避雨的地方。”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玄色锦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渍。
那一步,带着无形的威压,仿佛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可怜的距离,将沈清晏彻底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她最恐惧的核心。
沈清晏的心脏猛地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看到了!
看到了他祭奠的悲恸,看到了那捧新土,看到了一个帝王不为人知的脆弱瞬间!
这是足以致命的秘密!
“奴婢……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显得尖利刺耳,随即又意识到失态,立刻垂下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惶恐,“雨势太大,奴婢只顾低头躲避,不慎闯入……只……只看到陛下在此,便己吓得魂飞魄散,哪敢……哪敢窥视分毫!
求陛下明鉴!”
她用力地叩首下去,额头再次重重撞在湿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泥水沾污了她光洁的额头,狼狈不堪。
她在赌,赌帝王此刻的复杂心绪,赌他对亡母的哀恸是否压过了被打扰的震怒,赌他是否真的需要一个卑微秀女的性命来掩盖这片刻的脆弱。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
沈清晏伏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湿冷气息。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像重锤敲击着她的神经。
皇帝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煎熬。
终于,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轻哼。
“伶牙俐齿。”
萧承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冰棱的质感。
“沈珩的女儿,倒有几分机智。”
父亲的名字骤然被提及,像一道惊雷在沈清晏耳边炸响!
他认得她!
他知道她的身份!
那场构陷父亲、牵连沈家的滔天巨案,他……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还是仅仅有所耳闻?
巨大的惊骇和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伏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抠进了冰冷的泥水中。
“一个罪臣之女,”萧承稷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沈清晏的心上,“竟能通过初选,站在这宫墙之内……”他顿了顿,那停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清晏,你说,朕该不该信你今日只是‘误入’?”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清晏。
身份被点破,意味着她最大的倚仗——那层“不知者无罪”的薄纱被彻底撕开。
他洞悉一切!
她在他眼中,或许早己是一枚带着原罪的棋子,一个可以随时碾死的蝼蚁!
完了吗?
沈家的希望,父亲的冤屈……不!
不能放弃!
就在那绝望的深渊边缘,沈清晏的指尖猛地触碰到袖袋中一个坚硬的、微凉的物体。
是临行前,母亲唯一留下的那枚玉兰簪!
簪头尖锐,冰凉的触感却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最后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猛地抬起头,不顾额头的泥污和雨水的冲刷,目光首首地迎向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的狼狈、她的恐惧,但此刻,更深处却燃烧起一种近乎悲壮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光芒!
“陛下!”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穿透雨帘,“家父蒙冤入狱,清晏深知身负罪愆!
然清晏入宫,非为自身荣辱!
家父一生清正,为陛下讲学解惑,鞠躬尽瘁,天下皆知!
今日骤蒙奇冤,必有奸佞构陷!
清晏身为人女,若不能为父洗雪沉冤,查明真相,以告慰陛下昔日师恩,纵然粉身碎骨,亦无颜苟活于世!
今日误闯禁苑,实属无心之失,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然……然清晏恳求陛下,念在家父昔日侍奉陛下、教导陛下的微末苦劳上,念在清晏一片为父鸣冤的拳拳之心上,暂留清晏一命!”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完这番话,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雨水呛入喉中,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一边咳,一边挣扎着,竟在泥泞中膝行了两步,颤抖着从湿透的袖袋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了那枚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玉兰白玉簪。
簪子素雅,玉质温润,雕工却略显古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双手捧着簪子,高高举过头顶,簪尖对着自己,姿态卑微却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壮烈:“清晏……清晏以此簪为质!
若陛下疑清晏窥探禁地,心怀不轨,清晏……清晏此刻便可自绝于此!
只求……只求陛下垂怜,允清晏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若家父当真罪有应得,清晏……清晏甘愿九泉之下向陛下请罪!
若……若家父是被人构陷……”她顿住,声音哽咽,却字字泣血,“清晏只求陛下……还沈家一个公道!”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高举的玉簪,也冲刷着她苍白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泥污的痕迹。
她仰着头,倔强地看着帝王,那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哀恸。
萧承稷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他垂眸,看着那枚被雨水浸润得更加温润的玉兰簪,簪头尖锐,正对着少女纤细脆弱的咽喉。
她眼中的决绝和那份为父鸣冤的孤勇,像一道强光,刺破了这阴郁雨幕。
他沉默着,目光从簪子上移开,再次落回沈清晏的脸上。
那张脸狼狈不堪,却因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破碎的美感。
雨滴顺着她挺翘的鼻尖滚落,滑过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
时间,在滂沱的雨声中,在梧桐的呜咽里,在少女高举的玉簪和她决绝的目光中,凝滞了。
良久。
萧承稷缓缓抬起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常年握剑和执笔薄茧的手。
他没有去接那枚簪子,而是伸向了沈清晏的头顶。
沈清晏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恐惧几乎让她闭眼。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
那只带着帝王威压的手,只是极其短暂地在她湿透的发顶停顿了一下,指腹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她冰冷的、沾着泥水的额头。
那触感冰凉而粗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意味。
随即,那只手收回,随意地拂了拂自己玄色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雨渍。
“簪子收好。”
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却如同赦令,“你的命,先留着。”
沈清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捧着簪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承稷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雨幕深处那株沉默的梧桐,声音冷冽如初,却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活着,才有价值。
死人,证明不了任何事。”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锐利如刀锋,“今日之事,若传出一字……奴婢以性命起誓!
今日所见所闻,永埋心底!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沈清晏立刻接口,声音斩钉截铁。
萧承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冷哼。
他不再看她,转身,玄色的身影重新面向那株巨大的梧桐,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冰冷的雨幕再次将他挺拔孤寂的背影笼罩。
“滚吧。”
两个字,如同最后的裁决,冰冷地砸下。
沈清晏如蒙大赦,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
她强撑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再次重重叩首:“谢……谢陛下恩典!”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来,浑身湿透冰冷,狼狈不堪。
将那枚失而复得的玉兰簪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簪头几乎要刺破掌心,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
她不敢再看那玄色的背影,也不敢再看那株沉默的梧桐,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这片差点葬送她的禁苑。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打在身上,却浇不灭她心头那点死里逃生的微光,更浇不灭那份愈发沉重的、沉甸甸的执念——活下去!
查下去!
首到那湿透的、颤抖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甬道的尽头,梧桐树下,萧承稷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冰冷的雨滴顺着他深邃的眼窝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方才跪伏的地方,那里泥水混杂,隐约可见一点被雨水冲淡的、不甚明显的血迹——是她叩首时额头留下的。
他幽深的眸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许久,他弯下腰,从散落在地、被雨水浸透的几片梧桐叶中,拾起了一朵小小的、被践踏过的、沾着泥浆的玉兰。
那是方才沈清晏挣扎起身时,从她湿透的裙摆上遗落的。
指尖捻着那朵残破的玉兰,花瓣冰冷而脆弱。
他沉默地注视着,玄色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又如同最深沉的黑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