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替嫁
龙凤红烛在紫檀木的灯台上烧得正旺,烛泪蜿蜒堆叠,像凝固的、不堪重负的血。
满室都是那种喜庆到令人窒息的朱红:垂落的帐幔是红的,绣着繁复得看不清的并蒂莲花;脚下厚厚的地毯是红的,踩上去软得发飘,没有一丝声响;连空气似乎都被这无处不在的红浸透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甜腻香气。
沈知微端坐在宽大的雕花拔步床边,红盖头沉沉地蒙在头上,隔绝了视线,只剩下眼前一片混沌的暗红。
镶金嵌玉的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繁复厚重的嫁衣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地裹着,汗水早己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外面丝竹喧天的喜乐声浪,隔着层层叠叠的院墙和紧闭的房门,只余下一些模糊遥远的残响,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油纸。
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透过门缝,针一样扎进来。
“……啧啧,真真是可怜见的,好好一个姑娘家,被推出来填这火坑。”
“嘘!
小声些!
里头那位可是新王妃!”
“王妃?
呵,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罢了!
替她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姐受这份罪。
冲喜?
冲的哪门子喜哟!
谁不知道咱们王爷……唉,那副模样,又瘫在床上,能熬过今晚都算老天开眼!”
“可不是嘛!
听说脸上那疤,深可见骨,半夜见了都能吓死人!
咱们这位新王妃,掀开盖头怕是就得吓晕过去……活该!
谁让她命不好,投生在姨娘肚子里?
不过是个挡灾的物件儿……”那声音肆无忌惮,仿佛断定新房里的人早己魂飞魄散,或者根本不值得顾忌。
每一个字都淬了毒,精准地刺在沈知微早己麻木的心上。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嫩肉里,留下几道弯月似的白痕,旋即又被血色填满。
痛感细微而尖锐,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冲喜。
替嫁。
火坑。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坠在她心口。
嫡母那张保养得宜、永远挂着得体笑容的脸在她眼前浮现,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知微,你姐姐身子弱,受不得这冲喜的煞气。
你虽为庶出,终究是沈家的女儿,为家族分忧,是你的本分。
镇北王……曾也是为国流血的英雄,嫁过去,也不算辱没了你。”
多么冠冕堂皇。
可她忘不了沈清漪躲在嫡母身后,投向自己那道混合着怜悯、得意和如释重负的目光,像一根细小的芒刺,扎得人浑身不自在。
沈知微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那浓郁的甜香呛得她喉咙发痒,几乎要咳出来。
她死死忍住了。
这满室的锦绣红妆,这压死人的富贵,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更精致、更华丽的牢笼。
她早该明白的,从她被选定成为那个“挡灾的物件儿”起,所有的路,便只剩下眼前这一条,通向一个毁容瘫痪、据说性情暴戾的丈夫。
没什么好怕的。
她对自己说。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守着这活死人过一辈子,或者……被他厌弃,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深宅大院的某个角落。
总好过在沈家,被嫡母和嫡姐磋磨至死,再被当作一件无用的废物随意丢弃。
她慢慢抬起手。
腕上的赤金镶红宝镯子沉甸甸的,衬得那截露在宽大嫁衣袖子外的手腕愈发纤细脆弱,仿佛一折就断。
指尖触碰到盖头那冰凉滑腻的丝绸边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
红,刺目的红,随着盖头的掀落猛地褪去,视野骤然开阔。
摇曳的烛光争先恐后地涌入眼中,带着跳跃的暖意,却也清晰地照亮了这间极尽奢华的喜房。
目光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张宽大的、铺着同样喜庆大红色锦被的拔步床上。
一个人影,陷在那片刺眼的红里。
沈知微的动作顿住了。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床上的人,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尊被粗暴损毁后、勉强拼凑起来的泥塑。
他身上穿着同样是大红色的新郎喜服,但那华贵的衣料只是松松垮垮地搭着,更衬出底下身体的枯瘦和……无力。
他仰面躺着,只有头微微侧向床内,似乎连转动一下脖颈都极其艰难。
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着,但烛光跳跃着,还是清晰地勾勒出那侧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深褐色的皮肉狰狞地翻卷、扭曲,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遭巨力撕裂的树皮,覆盖了原本的轮廓,一首延伸到脖颈深处,没入喜服的衣领之下。
那绝不仅仅是“深可见骨”可以形容的丑陋和恐怖,那是被战争和死亡粗暴亲吻后留下的、活生生的烙印。
露在锦被外的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指节嶙峋地凸起,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松弛地搭在红色的被面上,一动不动,如同死物。
只有那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胸膛起伏,才证明着这具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
空气里除了甜腻的熏香,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却更令人心悸的味道——腐烂的、伤口经久不愈散发出的、带着甜腥的恶臭。
这味道丝丝缕缕,顽强地从那身华丽的喜服下、从锦被的缝隙里钻出来,冰冷地缠绕着沈知微的鼻端。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房间,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知微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玉雕。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西肢百骸,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强烈的恶心感,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喘和呕吐的欲望压了回去。
指尖冰凉一片,微微颤抖着。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影似乎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那颗深陷在柔软枕衾里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生锈机括强行转动的姿态,极其艰难地朝她的方向,侧过来一点,再侧过来一点。
更多的烛光终于吝啬地落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