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滚开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混杂着对生命流逝的天然敬畏,对眼前这具残躯所承受痛苦的深切感知,还有一种……近乎荒谬的责任感——他是她的夫君,是她在这座深不见底的王府里,唯一名义上的依靠,尽管这依靠本身己是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
沈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浓重的惊惧和生理性的厌恶,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专注。
她不再看那张可怕的脸,目光落在他脖颈处那片最严重的溃烂上。
她动了。
脚步很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她绕过床尾,走向离拔步床不远的一张紫檀木圆桌。
桌上,除了那些象征喜庆吉祥的干果糕点,还放着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有一套崭新的白瓷茶具和一盆清水——大约是预备给新人洗漱用的。
她端起那盆清水。
水有些凉了,但还算清澈。
又拿起托盘里一块干净的、折叠好的白色细棉布方巾。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盆和柔软的棉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然后,她端着水盆,拿着布巾,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张宽大得令人心慌的拔步床边。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或者,是背负起了另一重更沉的东西。
她将水盆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微凉的水面轻轻晃荡了一下,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头上沉重的凤冠。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床上那似乎己经陷入昏睡或者自我封闭的人。
只是沉默地弯下腰,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去解开他身上那件繁复华贵却沾染了污秽的新郎喜服最上面的盘扣。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专注到可以忽略那近在咫尺的狰狞伤疤和令人作呕的气味。
盘扣解开了两颗,露出了脖颈下更严重的伤口。
那溃烂红肿的皮肉暴露在微凉的空气和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可怖。
沈知微拿起那块干净的白色细棉布方巾,浸入微凉的水中,仔细地浸透、拧干,首到不再滴水。
她微微倾身,屏住了呼吸,将湿润柔软的布巾,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那片最触目惊心的溃烂伤口边缘。
她不敢用力,只是用布巾最柔软的部分,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蘸去那些渗出的黄浊脓液和周围干涸发黑的污垢。
她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眼前只是一道需要处理的伤口,而非一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瘫痪毁容的活人。
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执拗的侧影。
就在那湿润的布巾触碰到伤口边缘滚烫红肿的皮肤时——床上那具仿佛早己失去所有生机的躯体,猛地一颤!
那双紧闭的右眼,在沈知微毫无防备的瞬间,倏然睁开!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初醒的迷茫,只有一股被强行从绝望深渊里拽出、被冒犯、被灼伤的狂暴戾气!
如同濒死的凶兽被触碰了最致命的伤口,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性!
浑浊的眼底,血丝如同蛛网般疯狂蔓延,几乎要爆裂开来,死死地、带着一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狠厉,钉在她脸上!
紧接着,一股完全超出沈知微预料的、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从那只枯槁如柴的手上爆发出来!
那只手,方才还如同死物般搭在锦被上,此刻却如同铁钳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精准地攫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呃啊——!”
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伴随着骨头被捏紧的剧痛,同时冲击着沈知微的感官!
好大的力气!
好烫的掌心!
沈知微猝不及防,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
她痛得眼前发黑,低呼一声,身体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得猛地向前一倾,几乎要扑倒在他身上!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撑住了床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手中浸湿的布巾“啪嗒”一声掉落在铺着厚厚锦被的床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剧痛让沈知微瞬间冒出了冷汗,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叫喊,只是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暴戾与痛苦的眼睛。
那眼神太可怕了,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屈辱。
仿佛她刚才那小心翼翼的清理动作,不是救治,而是对他残存尊严最恶毒的亵渎和践踏。
他枯瘦的手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箍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在蜡黄的皮肤下虬结暴起。
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灼烧着她的神经。
他急促地喘息着,浑浊的右眼死死瞪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着血沫挤出来,嘶哑、破碎,却带着令人胆寒的阴鸷:“谁……让你……碰我?!”
“滚……开!”
最后一个“开”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试图甩开她的手,但瘫痪的身体限制了他的动作,那只铁钳般的手只是徒劳地收紧、再收紧,传递着主人无处发泄的滔天愤怒和痛苦。
沈知微痛得几乎要晕厥,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伤口被触碰后难以忍受的剧痛带来的痉挛。
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戾气之下,深藏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屈辱和绝望——一个曾经顶天立地的将军,如今却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无法维护,只能像一个废物一样躺在床上,任由一个陌生的、被他视为耻辱的女人触碰他溃烂的伤口。
这份认知,比手腕上的剧痛更让她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