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粘稠的雨,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每一滴都像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进我***在外的肌肤,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唯有头顶那扇小小的、高悬的天窗,透进一丝微弱得可怜的、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这水牢地狱般的轮廓。
水……浑浊腥臭的水,没过了我的腰,冰冷刺骨,像无数滑腻的水鬼缠身,贪婪地汲取着我仅存的热量。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每一次挣扎都牵动着琵琶骨上那两根粗大冰冷的铁钩——它们残忍地贯穿了我的肩胛,将我的身体牢牢钉在身后粗糙的石壁上。尖锐的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钝痛,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提醒着我这具残躯还苟延残喘着。
“吱呀——”
沉重的、带着湿气的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死寂的水牢里显得格外刺耳。一道昏黄的灯笼光晕摇曳着,艰难地撕破黑暗,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
是她。
苏晚晴。我那曾经视若亲妹的“好妹妹”,我夫君顾沉舟的“心头挚爱”。
她穿着一身华贵无比的银红色云锦宫装,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在昏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与这污秽肮脏的水牢格格不入。发髻上簪着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珠翠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那张我无比熟悉的、曾经写满天真依赖的娇美脸庞,此刻只剩下精心描绘的妆容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扭曲的得意。她站在水牢边缘凸起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像在欣赏一件即将碎裂的、肮脏的瓷器。
“姐姐,”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一丝刻意的怜悯,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我的耳膜,“别怨妹妹心狠。要怨,就怨你自己挡了别人的路吧。”
她微微侧过头,对着身后阴影里那个沉默高大的身影,用一种撒娇般的口吻说道:“沉舟哥哥,你看姐姐这样多可怜呀。要不……给她个痛快?”
灯笼的光晕晃动了一下,照亮了阴影里那张脸。
顾沉舟。
我同床共枕三年、倾尽所有去爱的夫君。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依旧,只是那张曾对我展露过温柔笑意的俊朗面容,此刻在摇曳的光线下,却像戴上了一层冰冷的面具。他避开我的视线,目光落在苏晚晴身上,那里面……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纵容的柔和。他沉默了片刻,才低沉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的去留:
“嗯,都依你。”
都依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贯穿了我的心脏,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可笑的期待彻底冻结、粉碎。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我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目光死死钉在顾沉舟那张冷硬的脸上。
“顾沉舟……”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为什么?”
他微微蹙了下眉,终于将视线转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不忍,只有一丝被冒犯的不耐,像在看一个纠缠不休的乞丐。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嘴角甚至扯出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漠然,“沈知微,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晚晴的绊脚石。你挡了她的路,也挡了我的路。这个理由,够不够?”
挡路?
原来我倾尽所有的爱意、毫无保留的信任、殚精竭虑为他谋划的一切,到头来,只换来一句轻描淡写的“挡路”?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狱的业火,轰然席卷了我残存的理智。冰冷的污水似乎瞬间沸腾,灼烧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死死地盯着这对狗男女,目眦欲裂,几乎要将他们的身影烙印进灵魂深处。
“顾沉舟!苏晚晴!”我拼尽全力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生生世世……我必啖尔肉!饮尔血!让你们……血债血偿!”
回应我的,是顾沉舟眼中一闪而逝的、更深的厌烦,和苏晚晴那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轻蔑笑容。
她优雅地抬了抬手,对着旁边如铁塔般矗立的狱卒,声音轻快得像在吩咐晚膳的菜式:“没听见姐姐想解脱么?送她上路吧。记得,”她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恶毒,“‘体面’些。”
体面些?我懂了。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靠近。两个面目模糊、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的狱卒,面无表情地踏入污水中。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我的脖颈,粗糙的铁环狠狠勒进皮肉,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视野开始模糊、发黑。顾沉舟和苏晚晴那两张写满冷漠和得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我用尽灵魂所有的力气,将他们的名字,连同那刻骨的怨毒与诅咒,一起焚烧进骨髓深处——
顾沉舟!苏晚晴!
血债……
血偿!
……
“呃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抽气猛地撕裂了喉咙,我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从深水中拽出,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床板上!
眼前不再是漆黑污浊的水牢,没有冰冷的铁钩,没有令人作呕的腥臭。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青纱帐顶,帐幔边缘绣着早已褪色的缠枝莲纹。窗外,是淅淅沥沥、永不停歇般的雨声,敲打着屋檐的青瓦,滴滴答答,单调而冰冷。
我……没死?
不,不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不是琵琶骨的穿透伤,而是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后又被粗暴缝合的、烙印般的痛楚。冰冷的污水仿佛还包裹着我,顾沉舟那漠然的眼神、苏晚晴那恶毒的笑容,清晰得如同烙铁烫在眼前!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急促地响起,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
我的贴身丫鬟春桃,那张稚气未脱、此刻写满惊恐的小脸出现在床边。她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显然是刚煎好的药,因为我的突然惊醒,药汁溅出了一些,烫红了她的手背。
“小姐您做噩梦了?别怕别怕,春桃在呢!”春桃放下药碗,手忙脚乱地用帕子给我擦额头上瞬间冒出的冷汗。她的指尖温热,带着属于活人的真实触感。
噩梦?
我猛地抓住春桃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我死死盯着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砾摩擦:“现在……是哪一年?”
春桃被我吓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结结巴巴地回答:“小……小姐?您别吓我……是……是元启十五年啊,四月初七……您忘了?前几日您从假山上摔下来,磕到了头,一直昏睡到今天……”
元启十五年……四月初七!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元启十五年!回到了我及笄后不久,距离嫁给顾沉舟还有大半年!距离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最终落得水牢惨死……还有整整三年多的时间!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恨意的堤坝,但仅仅一瞬,又被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黑暗吞噬。狂喜褪去,留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寒和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名为复仇的毒焰!
顾沉舟!苏晚晴!
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千倍!万倍!血债血偿!
“咳咳……”剧烈的情绪激荡让我忍不住咳嗽起来,牵扯着额角伤处的钝痛。春桃慌忙拍抚我的后背。
“小姐,您慢点……先把药喝了吧,大夫说您惊了神,得好好安神……”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我唇边。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涩气味。我的目光落在碗沿,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前世,就是这碗“安神药”,在我养伤期间日日送服,里面不知被苏晚晴动了什么手脚,让我后来身体日渐虚弱,缠绵病榻,才给了她可乘之机,一步步夺走了我的一切!
毒!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我猛地抬手,狠狠打翻了春桃手中的药碗!
“哐当!”
白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浓黑的药汁泼洒开来,在青砖地面上蔓延,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苦味。
“啊!”春桃惊呼一声,吓得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小……小姐?”
我盯着地上那摊污迹,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冷得如同数九寒冰。片刻,我缓缓抬起头,看向惊惶失措的春桃,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从今日起,我入口的所有汤药、茶水、饭食……除你亲手所备,任何人经手之物,一律不得近我身。听清楚了吗?”
春桃被我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戾气慑住,下意识地点头如捣蒜:“听……听清楚了!奴婢明白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和额角的抽痛。冰冷的雨水声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我重新燃起的、熊熊燃烧的复仇之心。
顾沉舟,苏晚晴……你们等着。
既然老天让我重活一世,这一次,我沈知微,定要亲手将你们……拖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