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太急了。
苏晚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晚上十点十七分。古籍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窗外的霓虹被雨幕揉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敲打在玻璃上的雨声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耳边不停翻着书页。
她面前摊着一卷刚从库房调出来的宋代星图,泛黄的绢帛上,北斗七星用朱砂勾勒得格外清晰,尤其是第七颗摇光星,笔尖似乎蘸了额外多的颜料,红得像要滴下来。这卷星图是孤本,边缘已经糟朽,下午开始修复时,她的指尖就没离开过那点猩红。
“摇光,北斗第七星,主变化,动则……” 苏晚低声念着文献里的记载,指尖无意识地在绢帛上摩挲。忽然,一阵尖锐的电流感顺着指尖窜上来,像被订书机钉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却见那朱砂摇光星竟微微发烫,在昏暗的台灯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怎么回事?” 她皱起眉,伸手想去拿放大镜,窗外却毫无征兆地炸开一道惨白的惊雷。
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办公室的灯闪了两下,彻底灭了。黑暗中,只有那卷星图上的红光越来越亮,像一只睁开的眼睛。苏晚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红光从绢帛上飘起来,在她眼前化作一道旋转的光带。
光带里似乎有无数碎片在飞 —— 雕花木窗、猩红的血泊、哭喊的人影、还有一块冰凉的玉佩…… 这些碎片像玻璃碴子扎进她的脑子里,疼得她蜷起身子。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响的惊雷,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抓住,猛地抛向空中,意识在剧痛中彻底沉入黑暗。
……
冷。
刺骨的冷,混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把苏晚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得像蒙了层毛玻璃。首先闻到的是血腥味,不是医院消毒水味的淡腥,而是浓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气的腥甜,还夹杂着腐烂草木和某种动物尸体的臭味。
这不是她的办公室。
苏晚动了动手指,触到的不是光滑的实木桌面,而是粗糙扎人的草屑,还有些黏糊糊的东西,沾在指尖凉得发腻。她猛地坐起身,脑袋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无数陌生的画面和声音涌进来 ——
“小姐,快跑!”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
“爹!娘!” 一个少女的哭腔撕心裂肺。
火光,冲天的火光。
冰冷的刀锋,还有一块被塞进手里的、刻着奇怪花纹的硬物……
“唔……” 苏晚抱着头低吟出声,这些记忆不属于她,却清晰得仿佛她亲身经历过。她是谁?她不是在研究所修复星图吗?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翻书、做修复,指腹有薄茧,虎口处还有道去年被美工刀划到的疤。可这双手,纤细白皙,指尖圆润,除了沾着些泥污和血渍,干净得像从没干过活,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再往下看,身上穿的也不是她的灰色冲锋衣,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粉色襦裙,裙摆撕裂了一大块,露出的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划伤,正往外渗着血。
苏晚的呼吸开始发颤,她环顾四周。
她似乎躺在一个破败的草棚里,头顶是漏着雨的茅草,身下铺着些干草,草棚外是灰蒙蒙的天,远处隐约能看到连绵的土坡,坡上插着些歪歪扭扭的木牌,像是…… 墓碑?
乱葬岗。
这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脑子里。
那些涌入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起来 —— 苏州沈府,世代经商的大家族,三天前的夜里被一群蒙面人血洗,满门上下一百三十七口,除了她这个嫡女沈玉微,无一生还。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老管家沈忠拼死把她从后门送出去,自己却被砍倒在血泊里。
沈玉微…… 这是她现在的身份?
苏晚,不,或许现在该叫沈玉微了,她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果然挂着一块东西。她费力地解下来,借着草棚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看,是半块玉佩,质地温润,上面刻着的不是花纹,而是星图,北斗七星的图案,刚好缺了第七颗 —— 摇光。
是了,是这块玉佩。记忆里,父亲沈万山把它塞进她手里时,嘴唇哆嗦着说:“藏好…… 星图里有…… 别信任何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就咽了气。
“嗬…… 嗬……” 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从草棚外传来,打断了沈玉微的思绪。她警惕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草棚门口的破布被顶开,两只绿油油的眼睛在暗处亮了起来。是野狗,不止一只,它们的鼻子在地上嗅着,显然是被血腥味引来的。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黄狗已经钻进了草棚,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沈玉微吓得浑身发抖,她这辈子连鸡都没杀过,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下意识地往后缩,后背抵住了草棚的木柱,退无可退。黄狗一步步逼近,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能看清它尖利的牙齿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别过来……” 她声音发颤,随手抓起身边一根还算粗壮的树枝,徒劳地挥舞着。
黄狗被激怒了,猛地扑了上来。沈玉微尖叫一声,闭眼等死,却听见 “嗷呜” 一声惨叫。
她睁开眼,看见那只黄狗被一脚踹飞出去,撞在草棚的立柱上,呜咽着爬起来,夹着尾巴逃了。其他的野狗见状,也不敢上前,只是在草棚外徘徊低吼。
沈玉微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草棚门口。
他很高,身形挺拔,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却丝毫没影响他清冷的气质。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得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深邃得让人看不透。他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此刻正随意地搭在手腕上,仿佛刚才一脚踹飞野狗的不是他。
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面无表情,腰间佩着刀,一看就是练家子。
“多谢…… 多谢公子相救……” 沈玉微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发颤。她挣扎着想站起来,腿上的伤口却传来剧痛,刚直起身子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青衫男子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寒意,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沈玉微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地?” 男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低沉,像玉石相击,却没什么温度。
沈玉微的心猛地一紧。她不能说自己是沈玉微,沈家灭门是大案,凶手敢在苏州城里动手,背后肯定有大人物撑腰,贸然暴露身份,说不定死得更快。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茫然又无助:“我……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 男子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半块玉佩上,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玉佩是你的?”
“是……” 沈玉微握紧了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醒来的时候,它就挂在我脖子上。”
男子没再追问,只是低头打量着她。他的目光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沈玉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裙摆。
“墨影。” 男子忽然开口,对身后的黑衣人道。
“在。” 墨影上前一步,恭敬地应道。
“看看还有气没。” 男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墨影应了声,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沈玉微的伤口,又探了探她的脉搏,对男子道:“殿下,伤得不轻,失血过多,还有些发热,得赶紧处理。”
殿下?
沈玉微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称呼,说明眼前的男子是皇族?大靖王朝的皇子?她在沈玉微的记忆里搜寻着,却没找到任何关于这位青衫皇子的信息。沈玉微虽然是富商之女,但深居简出,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
青衫男子似乎没在意她的反应,只是淡淡地说:“还有气就带上。” 说完,他转身走出草棚,雨水打在他的长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背影。
墨影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动作利落地给沈玉微处理伤口。他的手法很熟练,只是力道有点大,疼得沈玉微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
“多谢……” 她低声道。
墨影没说话,只是在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后,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袍,递给她:“穿上吧,殿下的马车在外面等着。”
沈玉微接过外袍,是件素色的棉袍,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披在身上,总算驱散了一些寒意。墨影扶着她走出草棚,外面的雨势小了些,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不远处,两匹黑马安静地站在雨中,打着响鼻。
青衫男子正站在马车旁,抬头看着天。雨丝落在他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神专注地望着云层深处,仿佛在看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殿下,好了。” 墨影扶着沈玉微走过去。
男子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道:“上车。”
沈玉微被墨影扶上马车,车厢里很宽敞,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炭炉,暖融融的。她缩在角落,看着青衫男子也上了车,在她对面坐下。
马车缓缓开动,车轮碾过泥泞的路,发出吱呀的声响。车厢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沈玉微偷偷打量着对面的男子,借着从车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她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他长得极好看,眉骨高挺,鼻梁笔直,嘴唇的线条很薄,组合在一起有种疏离的俊美。只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像是很久没睡好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又很快隐去。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玉微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嗯,脑子里空空的,只知道自己好像叫…… 阿微。” 她不敢用沈玉微这个名字,临时编了个简单的化名。
男子没说话,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沈玉微面前。
那是半块玉佩,和她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着的星图,刚好缺了前六颗,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摇光星。
沈玉微的呼吸停住了。
两块玉佩,合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的北斗七星图。
男子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眼神晦暗不明:“看来,你不是完全不记得。”
“我……” 沈玉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确实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只是本能地觉得它很重要。
男子收回玉佩,重新放回怀里,淡淡道:“既然你说叫阿微,那以后就叫阿微吧。在我弄清楚你的来历之前,你就暂且住在我那里。”
“你那里?” 沈玉微抬头看他。
“听竹轩,在城郊。” 他语气平淡,“放心,不会亏待你,只要你安分守己。”
这句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沈玉微连忙点头:“我会的,多谢公子收留。” 她现在一无所有,能有个地方落脚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奢求别的。
男子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似乎睡着了。沈玉微也不敢再打扰,缩在角落里,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她真的穿越了,穿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难千金。而救了她的,是一个身份神秘、似乎和她有着某种联系的皇子。
沈玉微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不管未来会怎样,她都要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记忆里那些惨死的沈家人。她要查清楚,沈家到底是被谁灭门的,父亲说的 “星图里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还有眼前这个男子,他是谁?他为什么会有另一半玉佩?他收留她,是因为玉佩,还是另有目的?
无数个问题在沈玉微的脑子里盘旋,让她头痛欲裂。她靠在车壁上,疲惫感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这一次,她做了个清晰的梦。
梦里是沈府的最后一夜,火光冲天,哭喊震耳。她看到父亲沈万山被一个黑衣人按在地上,那黑衣人的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一双阴狠的眼睛。父亲挣扎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塞到躲在假山后的她手里,声音嘶哑地说:“藏好它…… 星图里有前朝宝藏的线索…… 千万别信…… 七……”
后面的字被一声惨叫淹没,父亲的头被砍了下来,鲜血溅了她一脸。
沈玉微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马车已经停了,青衫男子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墨影掀开帘子,对她道:“阿微姑娘,到了。”
沈玉微定了定神,跟着墨影下了马车。眼前是一座雅致的宅院,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 “听竹轩” 三个字,字体清隽,带着一股疏离的风骨。院子里种满了竹子,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倒真对得起这个名字。
“进去吧,你的房间在西厢房,墨影会安排好一切。” 青衫男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背对着她。
“多谢公子。” 沈玉微低声道。
男子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正房。
墨影把沈玉微领到西厢房,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桌一椅一床,简单却雅致。窗台上放着一盆兰草,开着几朵小小的白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姑娘先休息吧,我去让人送些吃的来。” 墨影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沈玉微走到床边坐下,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脱下湿漉漉的鞋子,钻进被窝,被子里很暖和,带着阳光的味道。但她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全是梦里父亲临死前的那句话。
“千万别信…… 七……”
七什么?七皇子?
她想起那个青衫男子,墨影叫他 “殿下”,如果他是七皇子,那父亲的话难道是在警告她不要相信他?
可他为什么会有另一半玉佩?他和沈家,和这星图,到底有什么关系?
沈玉微摸出胸口的半块玉佩,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看着上面的星图。北斗七星,缺了摇光。而那个男子的玉佩,只有摇光。
这两块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不知道,在她对着玉佩沉思的时候,正房里,青衫男子正站在窗前,看着西厢房的方向。墨影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已经查过了,苏州沈家确实在三天前被灭门,嫡女沈玉微下落不明。”
男子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她的玉佩,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和殿下的玉佩能合在一起,确实是当年太夫人留下的那对。” 墨影道。
男子的指尖在窗台上轻轻划过,眼神晦暗不明:“沈万山死前,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墨影摇头:“当时周围都是杀手,没人听到。不过,属下查到,沈家灭门当晚,礼部尚书柳承业曾带人去过沈府。”
“柳承业?”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太后的人,动作倒是快。”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盯着柳家,还有,看好西厢房的那位‘阿微姑娘’,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出事。”
“是,殿下。” 墨影躬身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男子一人,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那半块刻着摇光星的玉佩,放在掌心。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星图,眼神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