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山初遇见到先生那天,神山的格桑花开得正疯。“拉姆!山上来了教书先生,
全山人都跑去瞅了,你真不去?”卓玛,她是神山里和我一样熬到十八岁还没嫁人的姑娘。
俩“老姑娘”凑一块儿,总被阿妈们打趣。我低头捻了把裙角的格桑花瓣:“不去,
有啥好看的。”“去嘛去嘛,就当陪我!”她晃着我的胳膊,辫梢的红绳扫过我手背,
“听说还是个从大城市来的先生呢。”拗不过她,我终是点了头。
山上的土坯教室早被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娃娃们扒着窗台嗷嗷叫,大人们踮着脚往里头瞅。
毕竟愿意留在这海拔四千多米的神山里教书的,十年来也没见过几个。可我不理解。
这里有起伏的山峦。遍野的格桑花。有雪山淌下来的清泉。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
外面的世界真的比神山还美吗?“拉姆你快看!先生出来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出来个穿蓝布衫的男子。他皮肤白得晃眼,像是开春时山顶没化尽的雪。卓玛倒吸口气,
声音发飘:“天爷,他咋这么白?
跟唐卡上的菩萨似的……”我摸了摸自己被晒得暖融融的脸颊,再抬眼望那先生。
他和这神山的风、格桑花的香,都显得有些不搭调。先生许是察觉到了目光,
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清凌凌的目光,像刚从雪山上引下来的泉水。
卓玛在旁边捅我胳膊:“看你,把先生都瞧笑了。”我偷眼再看,
他果然正对着我们这边微微颔首。人群渐渐散了些,娃娃们围了上去,扯他的衣角问东问西。
他也不恼,蹲下来听。声音温温和和的,被风一吹,飘到耳边竟有些发痒。
我见他的蓝布衫上沾着点一路风尘带来的土黄,倒不像卓玛说的那般像菩萨,
菩萨哪会有这么重的烟火气。“他要在这儿多久?”我问卓玛。“听村长说,
至少要教完这个冬天,但也说不定。或许他待着待着就想走了呢。”我知道,他不是第一个,
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想起去年秋天来的李老师,他来时也带着一身书卷气。他说,
要教娃娃们认完所有的雪山名字。可没熬过开春的暴风雪,就裹着厚厚的藏袍走了,
临走时连句再见都没说。“他要是能熬过雪封山再说吧。”我扯了扯卓玛的辫梢,
转身往山下走。卓玛跟在后面碎碎念:“可他看起来不一样啊,
你看他对娃娃多有耐心……”我没接话。神山的风最是无情。再干净的人,
要么被吹得融进这方天地。要么就被吹得远远的,回他们来的地方去。夜里阿妈煮着酥油茶。
“听说新来的谢先生住在山上的空屋,明儿你把这袋糌粑送去。”她往我手里塞了个布包,
“他愿意来这里,我们应该照拂着点。”第二天我去时,先生正蹲在屋檐下修窗户。
他脱了蓝布衫,里头的白褂子沾了灰。“先生。”听见动静,他直起身回头,
手里还捏着半截钉子。“你是?”“我叫格桑拉姆。”我把布包递过去:“阿妈让给你的。
”“多谢。”他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昨天人多,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我叫谢明远。
”“知道,村长说了。”我往后退了半步,看见窗台上摆着个花瓶。里面插着两朵格桑花,
是刚摘的,花瓣上还凝着露水。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挠了挠头:“昨天见这花开得好,
就……”“花摘了就活不成了。”他愣了愣,随即笑开:“是我唐突了。那我把它插回土里,
说不定能活。”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人,倒比看起来实在些。远处传来娃娃们的喧闹声,
他望了望教室的方向,又转回头看我:“下午的课,你要不要来听?”我怔住。长这么大,
除了跟着阿妈转经,从没踏进过那间土坯教室。风又起了,吹得屋檐下的经幡猎猎作响。
“我……”山里的姑娘大多跟着阿妈学纺线、背藏经,谁会去凑教书先生的热闹?
可窗台上那两朵格桑花摇摇晃晃,在替我作答。“娃娃们说想知道山外面的事,
”他把钉子塞进裤袋,拍了拍手上的灰,“你要是不忙,就当来听听新鲜。
”远处卓玛正牵着羊群往山坡走。红辫梢在风里一甩一甩的,像在招手。“再说吧。
”我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格桑拉姆。什么时候得空了,想学什么,我教你。
”他的目光扫过远处连绵的山影,“比如,教你写‘神山’这两个字。”神山。
我想起阿爸说过,山的名字藏在风里,认得出字,就能听懂风在说什么。“谢谢,走了。
”走了不远,我回头看见他把窗台上的格桑花取下来,往花瓶里头装了些湿润的泥土。
2 格桑花开下午,我躲在窗后,听见先生教娃娃们念“山”字。
“‘山’就是我们每天看见的样子,有尖尖的顶,
有厚厚的腰……”他在黑板上画了座歪歪扭扭的山,引来一阵笑。先生画的山太瘦了,
像没吃饱的小羊羔。下课时娃娃们涌出来。撞见我在窗后,七嘴八舌地喊“拉姆阿佳。
”先生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半截粉笔头,白褂子上沾了块墨渍。“听得懂?”他走到我面前,
眼里带着笑意。“听得懂‘山’。”我指了指远处的雪峰,“比你画的壮。”他仰头望了望,
朗声笑起来:“是我见识浅了。明天我画座最壮的,你得来当评委。”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再说吧。”我转身往羊群那边走,听见身后他喊:“那两朵花,
我埋在窗台下了!”回头时,他正蹲在窗台边,用手掌拍实新培的土。格桑花埋进土里,
说不定真能活呢。我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期盼今年的雪能来得晚一些。这样,
先生就能晚点离开。等放完羊,已经到了最后一节课。我依旧到窗后站着。
先生像有双顺风耳,明明在黑板前写得认真,却能突然回头朝我这边笑:“格桑拉姆,
今天的‘云’画得比昨天的山壮实吧?”娃娃们就哄笑起来,
七嘴八舌喊:“拉姆阿佳又来偷听啦!”我红着脸往山下跑,
却听见他温温的声音追过来:“明天教‘花’字,你得来看看我画得像不像格桑。
”窗台下的土被他翻得松松软软。那两朵格桑花终究没活过来。可没过几天,
他又在原地撒了把花籽。“村长说这花籽能挨过冻,”他蹲在那儿盖土,白褂子沾了草屑,
“等明年开春,说不定能爬满窗台。”我蹲在旁边帮他捡石头,“雪封山的时候,
连羊都不出栏,花籽哪能活?”“总要试试。”他捏起颗黑亮亮的籽,对着太阳看,
“就像我来这儿,也有人说熬不过冬天呢。”风卷着青稞的香气掠过来,
他问:“你去过山外吗?”我摇摇头。阿爸说山外的路是绕着云走的,
我们的脚只能踩在神山的土里。“其实山外也有山,”他用树枝在地上画,
“只是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多格桑花。”远处牧歌飘过来,
混着教室那边娃娃们念“山”字的声音。“拉姆,你怎么在这儿?”卓玛挎着羊鞭,
看见我站在教室门口,瞪圆了眼。“我来学字。”“你来吗?”先生问她。她愣了愣,
把羊鞭往墙上一靠:“学字?那我也来!昨儿多吉说先生讲大海呢,我倒要听听,
海水是不是真比雪山上的湖还蓝。”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卓玛找了个最前排的位置。
***刚挨着长凳,就急着追问:“先生先生,大海里真有会飞的鱼?
”先生在黑板上画了条波浪线。“叫飞鱼,不是真能飞,是能借着翅膀在水面滑很远。
”他转头朝我笑,“格桑拉姆,你坐那边吧,看得清楚。”我选了个靠后的位置,
能望见窗外的经幡。风一吹,五色布条就翻卷着。先生教“花”字时,
特意在旁边画了朵格桑花。花瓣画得圆滚滚的,倒比真花胖了些。“像不像?
”他举着粉笔问。卓玛抢着喊:“像馒头!”惹得满屋子笑。先生也不恼,
拿起红粉笔在花瓣上点了几个黄点点。“加上花心,是不是就像了?”“格桑拉姆,
你写一个试试?”他把半截粉笔递过来。我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画了个“花”字。
横不平竖不直,像被风吹折的花枝。“比我第一次写得好。”他站在旁边说,
手指点在我写的字上,“这里再弯一点,像花瓣卷起来的样子。
”卓玛在前面拍桌子:“先生偏心!只教拉姆不教我!”“来,”他笑着递过另一截粉笔,
“教你写‘海’字,写完咱们讲珊瑚礁,比神山的彩石还好看。”卓玛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划。
写出来的“海”字左边三点水像三滴歪歪扭扭的泪珠。右边的“每”字被她画得比山还高。
“这是要把海水都装到山上去?”先生忍着笑,握着她的手往下压,
“‘海’要宽宽的才装得下飞鱼呀。”卓玛的脸腾地红了,
却梗着脖子:“我这是……是神山脚下的海!”满屋子又是一阵笑,
连窗外的经幡都像在跟着晃。卓玛攥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把“海”字的三点水写成了三个圈。
“这样像不像浪花儿?”她仰着脸问。先生弯下腰,握着她的手把圈儿捋直:“浪是流动的,
得带点劲儿。”卓玛忽然“呀”了一声:“先生的手比拉姆的还软!”我低头看自己的手。
掌心结着磨出的薄茧,指节被风刮得有些红。
先生指着卓玛写的“海”字笑:“这字里藏着股野劲儿,像咱们山间的风。
”卓玛得意地扬下巴:“那是!我阿爸说我生下来就带风呢!”娃娃们笑得更欢了。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手喊:“先生,我要写‘羊’字!我家的羊比卓玛姐姐的风还野!
”先生刚拿起粉笔,教室门被推开。阿爸黧黑的脸探进来:“拉姆,羊该回圈了,
还不赶紧去。”他眼风扫过前排的卓玛,“你阿爸刚才还在骂,说你的羊跑上青稞地了,
再不去追,今年的新粮都要被啃光!”卓玛“哎呀”一声蹦起来。“咋不早说!
”抓起羊鞭就往外冲,跑到门口又回头喊:“先生,明早我还来!
”我手里的半截粉笔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先生弯腰帮我捡起来:“去吧,明天教‘风’字,
你知道风怎么画吗?”我望着窗外翻卷的经幡,脱口而出:“像经幡在跑。”他眼睛一亮,
拿起粉笔在黑板角落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线,旁边缀着小小的经幡:“对,就是这样。
”阿爸在门口等着,见我出来,没说话,只是往教室方向瞥了一眼。“先生教的字,难不难?
”走了老远,他忽然问。“不难,”我说,“他教我们写‘花’字时,像把花画在黑板上。
”阿爸“嗯”了一声,没再问。阿爸赶着羊群走在前头,我跟在后面。“明天还去?
”阿爸停下脚,羊群在他身后挤成一团,咩咩地叫。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没应声。
远处山坡上,卓玛正追着她家那几只闯祸的羊。“想去就去,只是别误了放羊。”我知道,
他听见了教室里飘出来的读书声。像格桑花的种子,落在了谁也没留意的地方。
3 风中的约定第二天一早。我把羊群赶到山坡上,特意往教室的方向多望了几眼。
卓玛已经牵着她的羊站在教室门口,看见我就喊:“拉姆快来!先生在画风呢!
”我把羊群往吃草的地方赶了赶,解下羊鞭往教室跑。
刚进门就听见先生的声音:“风是活的,会绕着山跑,会掀动经幡,
…………”黑板上画着好多歪歪扭扭的曲线,绕着山。卓玛举着粉笔在曲线末端画小脚丫,
嘴里念叨:“这样风就会跑啦!”先生看见我,眼睛弯了弯:“来得正好,
‘风’字会写了吗?”我摇摇头。先生把粉笔递过来:“试试?就照着经幡飘的样子画。
”我捏着粉笔在黑板角落画,线条歪歪扭扭。卓玛凑过来看,
指着线条交叉的地方喊:“这里像两只风撞在一起打架!”卓玛写的“风”总往一边倒。
我笑她说:“这是往青稞地跑的风,专吹卓玛的羊!”卓玛抓起粉笔,
在我画的线条旁添了个歪歪扭扭的羊脑袋。“那这风就得带着我的羊跑,
跑到先生画的大海里去!”“其实风字里藏着山呢,”先生用手指在黑板上虚虚画着,
“你看这撇像山尖,横折弯钩像山坳,风就是绕着山跑的。”卓玛歪着头看了半天,
忽然拍手:“像!像岗日嘎布山的影子!”我望着黑板上那片被我们画得乱糟糟的“风”,
笑了。先生说的对,风是活的。它不仅绕着神山跑,还钻进了这间土坯教室,
带着我们的笑声,往更远的地方去了。中午的阳光把教室晒得暖融融的。
我攥着门框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喊:“先生。”先生正低头整理书本,
闻言抬起头:“怎么了?”“我阿妈让我来问,你要不要去我家吃糌粑?刚烙好的,还热乎。
”他笑起来,“替我谢谢你阿妈,不过村长刚才已经送了午饭来,就在窗台上呢。
”我往窗台看,果然放着个蓝布包,鼓鼓囊囊的,大概是青稞饼和酥油茶。“那……好吧,
要是不够吃,再去我家拿。”“好。”他应着,从桌上抽出个小本子,
“你想学写自己的名字吗?”“嗯。想,”“这是‘格桑’,”他指着纸上的字,
“这是‘拉姆’。”原来我的名字,写在纸上是这样的。像两朵挨在一起的花。
“你的名字真好听,像把格桑花种在了名字里。”“先生的名字呢?”我抬头问。他拿起笔,
在我名字旁边写下“谢明远”三个字。“明是光明的明,远是远方的远。”他念着,
忽然笑了,“听起来倒像风要往远处跑似的。”我指着“远”字,“这个字像条路!
弯弯曲曲的。”先生放下笔,指尖敲了敲那个“远”字。“可不是嘛。从这儿到我家,
路就是这样弯弯曲曲的,跨过千山万水。”“那先生的家乡有格桑花吗?”我追问。
没有格桑花的路,该多冷清。“没有,不过这儿到处是,山脚也有,但没这儿的旺,
也没这儿的艳。”我从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格桑花瓣,夹进本子里。“那先生把这个带上!
等先生回家了,看一眼花瓣,就像看见神山的花了!”先生拿起本子,对着阳光照了照。
“好啊,”他笑着说,“这样我的‘远’字里,就藏着格桑花了。”“其实我来之前,
总听人说这里苦寒,来了才知道,这里的花比别处的都有劲儿。”“花也怕冻呢。
”我想起窗台下那些没活过来的格桑,“但雪化了还会开。”他把本子合上,
花瓣被稳稳夹在“格桑拉姆”和“谢明远”中间。“就像人,”他望着窗外连绵的山影,
“人生漫漫,总能再见。”卓玛在门口探进头,手里举着个野果。“先生,拉姆,
去不去摘沙棘?今天的太阳好,摘回来能晒成蜜饯!”先生把本子揣进怀里,“走!摘沙棘。
”我们跟着卓玛往山坳走。“沙棘长在最陡的坡上,”她回头喊,手里的野果抛得老高,
“去年多吉爬上去摘,摔了个***墩儿!”先生笑着摇头:“那可得小心,别学多吉。
”山坳里的沙棘红得扎眼,一串串挂在枝上,被晒得发亮。卓玛脱了藏袍往地上一铺,
“摘了就往这儿扔!”先生踮脚够高处的枝桠,白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我绕到另一边,
听见他喊:“格桑拉姆你看,这枝上有朵小格桑!”我看去,
沙棘丛里果然藏着朵蔫蔫的白花,花瓣上还沾着土。他小心摘下来,掏出本子,
把花压在格桑花瓣旁边。“这样‘远’字里,就有两朵花了。”卓玛在旁边嚷嚷:“我的呢?
我的呢?”她摘了串最红的沙棘往本子上凑,“我把这个也夹进去,像不像红珊瑚?
”先生笑着把本子递过去。“像。”“等沙棘晒成蜜饯,”卓玛咬了颗沙棘,酸得眯起眼,
“先生教我们写‘甜’字好不好?”“好啊,”他望着满坡的阳光,“等雪落下来,
就着蜜饯教‘雪’字,甜丝丝的雪,肯定好写。”我摘了颗沙棘放进嘴里,
酸劲儿直冲天灵盖。先生见了,从怀里掏出颗糖递过来,糖纸画着个小兔子。
“从家里带过来的,含着,中和一下。”“好甜的糖。”“什么糖什么糖?”卓玛扭过头,
“我也要!刚才被沙棘酸得牙都倒了!”先生笑着又摸出一颗递给她:“给。
”卓玛一把抢过去塞进嘴里,“比酥油茶还甜!先生你还……”话没说完,
卓玛突然指着远处的羊群喊:“呀!我的羊又往青稞地跑了!”她丢下沙棘就往坡下冲,
跑了两步又回头,红着脸喊:“先生!给我留一颗。”先生望着她的背影笑,“好。
”先生又摸出一颗,递给我,“看你挺喜欢吃甜的。”“谢谢。”我接过糖放进兜里。
阿妈这辈子没尝过山外的糖,留着给她,她准喜欢。多吉喘着气从坡下跑上来,
小脸蛋红扑扑的。“拉姆阿佳,你的羊被卓玛阿佳的羊拐着往青稞地跑啦!”他往远处一指,
我果然看见几团白影在灌木丛里钻。“我帮你去赶。”先生说着就往沟底走。
多吉跟在后面喊:“先生慢点!那儿有石头!”先生跑到坡下,白褂子被树枝勾住了一角。
他顾不上扯,张开手臂拦在羊群前。羊被吓住,顿在原地“咩咩”叫。“往这边赶!
”他朝我招手,声音被风卷得有些散。我挥着羊鞭绕到羊群后面,卓玛也从另一边包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