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床头柜上不知疲倦地振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刺眼——清晨六点。
我挣扎着伸出手按掉它，窗外的天空刚泛起一层灰蒙蒙的鱼肚白，
楼下早餐店的抽油烟机已经嗡嗡作响，夹杂着煎饺的焦香钻进卧室。这是2025年的深秋，
我三十七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每天被数据报表和用户反馈追着跑，
日子像台过载的机器，总在深夜发出濒临崩溃的嗡鸣。昨晚又加班到凌晨，
电脑屏幕上的需求文档改得面目全非。我揉着发酸的太阳穴倒在床上，
恍惚间看见窗帘缝隙漏进的路灯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家堂屋墙上挂着的那盏煤油灯的灯影。
1 第一节 槐树下的灰瓦房“大鹏！大鹏！再不起床，赶不上早自习了！”谁在喊我？
这声音带着股刚蒸完馒头的热气，裹着柴火的烟味钻进耳朵。我猛地睁开眼，
头顶的房梁上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包，里面装着爷爷的烟叶，布包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这不是我的出租屋。我噌地坐起来，身下的土炕硬邦邦的，
铺着的粗麻褥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墙上贴着张卷了边的《灌篮高手》海报，
樱木花道的红头发被弟弟用墨笔涂成了黑色。桌角的铁制铅笔盒印着“好好学习”，
盒盖中间凹下去一块，是我小学时被同学撞掉在地上砸的。“妈？”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系着碎花围裙的女人端着个搪瓷盆走进来，
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喊啥？赶紧穿衣服！今天降温，把你爸那件旧毛衣穿上，别冻着。
”是我妈。可她怎么这么年轻？眼角的细纹还没聚成褶，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
发梢别着个塑料发卡，是我攒了半个月零花钱给她买的。我盯着她身后的玻璃窗，
外面的天空蓝得像块刚洗过的棉布，晾衣绳上挂着件格子衬衫，被风一吹，
下摆扫过院墙边的野菊花，黄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发什么愣？”妈把盆往炕边一放，
搪瓷盆里是两个白面馒头，中间夹着块咸菜，“快吃！你爸今早四点就起来磨的面，
说给你蒸顿新馒头。”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件小秋衣，胳膊细得能看清骨头缝。
我扑到炕边的旧木桌前，桌上的圆镜蒙着层灰，擦干净一看，镜里的小子留着分头，
左边眉骨上有块淡红色的疤——这是我十岁那年，跟邻居家孩子抢篮球撞的。1995年。
我真的回来了。院子里的槐树叶子沙沙响，树底下的鸡正在刨土找虫吃。
我蹲在地上看老母鸡护着小鸡仔，忽然想起这年秋天，
我就是在这儿捡到了爷爷丢失的那枚铜顶针。当时爷爷急得团团转，说那是太奶奶传下来的，
我举着顶针跑过去时，他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大鹏！走了！
”同村的石头背着军绿色书包冲我喊，他的运动鞋裂了道口子，用胶带粘了又粘。
我抓起桌上的帆布书包，跟着石头往村口跑。土路被露水打湿，踩上去软乎乎的，
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沾湿了我的裤脚。卖豆腐脑的三轮车“吱呀”驶过，
木箱子上盖着块厚棉垫，掀开时冒出的热气里，裹着黄豆的清香。“要两碗豆腐脑！
”我脱口而出，手往裤兜一摸，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掏出来一看，
是枚边缘带齿的五角硬币，正面的梅花图案已经磨得模糊。
这是我当年攒钱给妈买发卡剩下的钱。卖豆腐脑的大爷用粗瓷碗盛了两碗，
撒上葱花和虾皮：“小鹏今天咋这么阔气？平时不都舍不得买吗？”我把一碗塞给石头，
自己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热乎的豆浆滑过喉咙，虾皮的鲜混着葱花的香在嘴里散开，
暖得人心里发颤。石头吸溜着豆腐脑嘟囔：“你咋突然有钱了？你不是说要攒钱买游戏机吗？
”游戏机。我猛地想起，那年我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好不容易凑够三十块，
结果被镇上的小混混堵在巷子里抢了去。我捏着手里的粗瓷碗，碗沿烫得指尖发红。
“不买了。”我舔了舔嘴角的汤汁，“那玩意儿伤眼睛。
”2 第二节 课堂上的应用题教室的铁门被风刮得“哐当”响，门轴早就锈了，
每次开关都像在敲锣。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水泥板，
右上角用粉笔写着“距离期中考试还有10天”，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同桌是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叫林晓燕。她正低着头用橡皮蹭作业本，
橡皮屑堆在课本上，像座小小的雪山。我记得她后来考上了师范大学，
现在是镇上小学的语文老师，去年回老家遇见她，她说班里的孩子总不爱写作文，
急得她满嘴起泡。“喂，”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这道应用题你会做吗？”林晓燕抬起头，
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哪道？”“就是那个行程问题。
”我指着课本上的题目，“甲、乙两车同时从两地出发，相向而行，甲车每小时行45千米，
乙车每小时行55千米，两地相距500千米，问几小时后两车相遇。
”这题我上周刚给侄子讲过，用路程除以速度和，一分钟就能算出答案。
可当年的我对着这道题抠了半节课橡皮，最后在作业本上写了个“不知道”，
被老师用红笔圈起来，批了个“笨”字。林晓燕咬着铅笔头：“我哥说可以用画图的方法，
先画两条线当路程……”“不用这么麻烦。”我拿过她的铅笔，
在草稿纸上写下“500÷45+55=5”，“五个小时后相遇。
”林晓燕的眼睛瞪得溜圆：“大鹏，你这是啥算法？老师没教过啊。”我这才想起，
1995年的小学数学课本里，还没系统讲过这类综合运算。我挠了挠头，正想解释，
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手里的戒尺在讲台上敲了敲：“昨天留的行程问题，谁做出来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坐在前排的张强回头冲我挤眼睛，他总爱揪林晓燕的马尾，
上次被我撞见，我假装没看见。“李大鹏，你来说说。”老师突然点了我的名。我站起来，
声音有点发紧：“5个小时。”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小声的议论。张强猛地站起来：“老师！
他肯定是瞎蒙的！昨天他还说这题根本做不出来！
”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怎么算出来的？”我深吸一口气，
把公式拆成简单的步骤：“先算两车一小时一共能走多少千米，45加55等于100，
然后看500里面有几个100，就是几个小时……”我边说边比划，全班同学都在笑，
连老师也忍不住笑了：“思路不错，就是说得太绕。罚你把解题步骤抄二十遍。”坐下时，
林晓燕偷偷塞给我一块巧克力，是那种最便宜的“大板”，包装纸已经被体温焐软了。
我掰了一半递给她，巧克力在舌尖化开时，忽然想起去年遇见她，她说她女儿特别怕数学，
一考试就哭。“大鹏，你今天好像胆子大了。”林晓燕咬着巧克力说，
“以前你见了张强就低头走。”我嚼着巧克力没说话。窗外的白杨树叶子哗哗响，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课桌上，把粉笔末照得像飞舞的金粉。我知道张强下午会找我麻烦，
就在放学路上的田埂边，他会抢走我兜里的零食，还会把我的作业本扔进泥坑里。
但这次不会了。3 第三节 田埂边的对峙放学的铃声像阵轻快的风，
学生们背着书包涌出教室，把土路踩得尘土飞扬。我故意收拾得慢了些，
林晓燕背着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我：“你不走吗？”“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我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书包上的拉链早就坏了，用绳子系着。
张强带着两个同学堵在田埂边，他比我高一个头，穿着件印着篮球明星的T恤，
领口被洗得发松。“小子，今天在课堂上挺能耐啊？”他往我跟前凑，
身上带着股汗味和泥土味。放在三十五岁，我能轻松把这半大孩子推开。可现在我只有十岁，
胳膊细得像根嫩玉米。我攥着书包带往后退，脚底下踩着块松动的土块，差点滑倒。“怕了？
”张强咧着嘴笑，伸手就要抢我的书包，“把你兜里的巧克力交出来！
”我突然想起上周看的《精武英雄》，陈真面对洋人的时候，眼神里一点都没有怕。
我挺直腰板喊：“我不给！抢别人东西是不对的！”张强愣住了，
他大概没见过这么硬气的我。旁边的瘦高个想上来拉我，我猛地把书包抱在怀里，
大声喊：“老师来了！”那三个小子下意识地回头看，趁他们愣神的功夫，
我绕着旁边的玉米地就跑。他们反应过来，在后面追着喊：“别跑！站住！
”我跑得气喘吁吁，书包在背上颠得厉害，
忽然看见田埂尽头有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是我爸，他刚从镇上回来。“爸！
”我扯着嗓子喊，“张强他们欺负我！”张强他们一看是大人，吓得转身就跑，
很快就没影了。我爸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在我面前，车后座上绑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咋回事？”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手里还攥着车把套，磨得发亮。我喘着气把事情说了一遍。
爸听完，从布包里掏出个苹果，是刚从镇上买的，还带着新鲜的果香：“打得过就打，
打不过就喊，别憋着。”我接过苹果，果皮上还带着点绒毛。三十七岁的我总在想，
如果当年敢跟张强对峙，是不是后来就不会总在工作中被同事抢功劳？
可此刻苹果的甜汁在舌尖漫开，忽然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了。“走，回家。
”爸把我拉到自行车后座，“给你买了本算术题集，据说很难，你敢不敢做？
”我搂着他的腰，他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布料粗糙得像砂纸，却暖得让人踏实。
“敢！”我大声说。4 第四节 煤油灯里的暖意晚饭是玉米粥配萝卜干，
妈往我碗里多放了勺猪油，说天凉了要多吃点油。窗外的天黑得像块黑布，
屋里点着盏煤油灯，灯芯跳动着，把墙上的人影晃得忽大忽小。爷爷坐在炕边的小马扎上，
手里拿着根烟袋锅，烟丝是自己种的，抽起来呛得人直咳嗽。“爷爷，
”我凑过去坐在他旁边，“您还记得您丢的那枚铜顶针吗？
”爷爷笑出满脸褶子：“咋不记得？还是你这小机灵鬼给找着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硬币和毛票，“这是给你攒的学费，下学期就能用上了。
”我鼻子突然有点酸。爷爷在我十二岁那年就走了，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顶针。
后来整理他的遗物，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布包，钱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爷爷，
我给您捶捶背吧。”我站起来，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捶着，他的脊梁骨硌得我手心发疼。
“好孩子。”爷爷拍了拍我的手，“你爸妈不容易，种地供你上学，要好好念书。
”煤油灯的光晕里，妈在缝补衣服，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沙沙响。爸坐在桌旁擦农具，
他的镰刀钝了，正用磨刀石磨得锋利。我看着这场景，忽然想起去年过年回家，
我给爸妈买了件两千块的羽绒服，他们却舍不得穿，总说太贵重了。“爸，
明天我想去镇上书店。”我突然说。爸抬起头，手里还拿着磨刀石：“去书店干啥？
”“想买本算术题集。”我记得这年冬天，学校要组织数学竞赛，我因为没参考书，
连初赛都没通过。妈停下手里的针线：“一本得好几块呢，要不让你爸去借借？”“我有钱。
”我把兜里的五角硬币掏出来，放在桌上，“加上爷爷给的，够吗？”爸放下磨刀石，
拿起那枚硬币看了看，忽然笑了：“够。明天我带你去。”那晚我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
听着窗外的虫鸣渐渐停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煤油灯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条金色的小路。我数着墙上的光影，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第五节 书店里的约定第二天一早，爸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土路坑坑洼洼，
自行车颠得厉害，我坐在后座上，搂着他的腰，听着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吱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