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与困局札幌站的穹顶在深冬的午夜像一个巨大的冰晶棺椁,
吸纳着外面肆虐暴雪的寒气,再将它们淬炼成更尖锐的冷,
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候车厅的每一个角落。电子屏上,红色的“运休”字样如同凝固的血块,
宣告着新干线这条钢铁巨蛇在暴雪的绞杀下彻底瘫痪。时间已过十点,
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厅堂里,我蜷缩在冰冷的不锈钢座椅上,徒劳地裹紧羽绒服,
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只能机械地、带着某种绝望节奏地跺着。沉重的相机包搁在膝头,
像一块冰坨,压得人喘不过气。手指裸露在空气中,每一次试图弯曲去触碰冰冷的镜头盖,
都引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指尖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绀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就在这时,
一杯廉价纸杯盛着的热咖啡,突兀地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杯壁上,
一只用马克笔歪歪扭扭画着的兔子,线条笨拙却透着奇异的生命力,正咧着嘴,
仿佛在嘲笑这彻骨的寒冷。热气袅袅上升,带着咖啡因的苦涩香气,
在冰冷的空气中撕开一道小小的、诱人的裂口。“喝一口吧,”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温和,却有着穿透寒风的清晰,“不然,连你相机的快门都要冻住了。”我猛地抬头。
视线撞进一双眼睛。那是一种极深的黑,像北海道的夜海,又像是冬日黎明前最浓的雾气,
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和洞察力。他叫沈砚。黑色的羊毛大衣质地精良,剪裁利落,
但此刻,挺括的领口边缘却沾满了细碎的雪花,
像是有人不小心撒上去的、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糖霜。他手里也拎着一个相机包,
肩上斜挎着一个装长焦镜头的硬壳包。同是天涯沦落人——他是被杂志社临时抓差,
从东京赶来拍摄冬季限定“雪国列车”的摄影师,和我一样,
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困死在了这钢铁冰窖里。
我们像两只被风雪驱赶到同一片岩石下的动物,自然而然地并肩坐在了那张冰冷的长椅上。
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微妙松弛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色耳机,
递给我一只。指尖无意间触碰,他指腹的温热和我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微微一颤。
宇多田光那空灵又略带哀伤的嗓音,裹挟着《First Love》熟悉的旋律,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歌声像无形的丝线,
缠绕着冰冷的空气,也悄然缠绕着两颗年轻而漂泊的心。二十四岁,
正是最容易把巧合当作宿命,把短暂的温暖当作永恒前奏的年纪。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暴风雪,
耳机里是悸动的情歌,身边是一个陌生却仿佛能驱散严寒的存在。那一刻,我几乎确信,
这并非偶然,而是命运在漫天风雪中,精心埋下的、带着暖意的伏笔。
一个关于“兔子小姐”和……或许会是“狐狸先生”的故事,就这样在札幌站绝望的寒意里,
悄然发了芽。2、小樽的暖光翌日,雪势稍敛,JR加开了一班“雪见号”。
车厢内温暖如春,与站台的酷寒形成两个世界。
巨大的观景车窗上很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茸茸的雾气,
隔绝了外面飞速掠过的、被厚雪覆盖的银白世界。沈砚坐在靠窗的位置,
侧脸轮廓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忽然,他伸出手指,
用指腹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划动。水痕蜿蜒,留下清晰的字迹:To 兔子小姐:下一站,
小樽。我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种微妙的、带着试探的暖流涌上心头。我也伸出手指,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他留下的字迹旁,认真地回应:兔子小姐想拍星星。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玻璃的冰冷,留下的字迹却带着奇异的温度。他侧过头,
看着我的“回复”,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窗外流动的雪光,
像盛满了碎钻。列车在无垠的雪原上温柔地减速,最终停靠在小樽站。积雪深及膝盖,
踩下去发出令人心安的“咯吱”声。沈砚二话不说,扛起我那沉重的三脚架,像个开路先锋,
率先跳进雪地里,向我伸出手。零下十五度的严寒,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团浓白的雾气,
瞬间在睫毛和围巾边缘凝结成细小的冰晶。我弯腰,笨拙地在深雪中调整相机参数,
冰冷的金属冻得手指生疼。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回头镜头正对着我。沈砚半跪在雪地里,
我的三脚架稳稳地支在他身前,长焦镜头黑洞洞的取景框后,是他专注凝视的眼睛。
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这镜头天生就该对准我。“别动,
”他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雪原上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你睫毛上……有雪。
”话音未落。咔嚓。清脆的快门声响起,像一道无形的闪电,
瞬间击穿了我被严寒冰封的血液。那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回荡,
仿佛是我心底冰层骤然碎裂、暖流奔涌而出的回响。那一刻,
时间被这声快门精确地切割、定格。在小樽,我们像两个从时间缝隙里偷溜出来的贼,
贪婪地攫取着这凭空多出来的三天时光。白天,
挤在运河边一家挂着红灯笼、门帘被油烟熏得发黄的小小“哨子面店”里。
狭窄的空间弥漫着浓郁的猪骨汤和味噌的香气,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人的脸庞。
我们分食一碗滚烫到几乎灼伤舌头的味噌拉面,面条筋道,叉烧肥美,
溏心蛋流淌出金黄的诱惑。汤汁的热度从喉咙一路熨帖到胃里,再蔓延至四肢百骸,
驱散着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气。他看着我被热气熏得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吹气的样子,
再次举起了相机,我笑着用筷子敲他的镜头盖。夜晚,
运河两岸煤气灯昏黄的光晕在寒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暖橘色的光域,雪花无声地飘落,
在光柱里翩跹起舞。我们并排躺在栈桥旁松软如棉的雪堆里,
仰望被城市灯火染成暗红色的天空,分享一个在户外冻得硬邦邦的橘子。
需要用点力气才能掰开,橘瓣上带着细小的冰碴,咬下去,先是极致的冰凉,
随即是爆炸般的清甜汁液,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沈砚的相机里,
不知何时已塞满了我各种毫无防备的瞬间:鼻尖冻得通红,眉头微蹙,
全神贯注低头调试相机参数的专注;在小店里被拉面热气熏得眯起眼,像只慵懒餍足的猫,
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侧影;独自趴在运河栈桥冰冷的木栏杆上,
痴痴凝望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坠入深蓝如墨的海水,
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执拗……这些偷来的瞬间,
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数码的方寸之间,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宝藏。第三天傍晚,
寒意随着暮色一起沉降。我独自站在天狗山缆车站空旷的观景平台上,
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卷着雪粒子,呼啸着抽打在脸上,留下麻木的刺痛。
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由铅灰转为深蓝,最后沉入墨黑。缆车站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风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凄厉地回荡。手机信号格彻底消失,变成一片死寂的空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下坠的寒意。我裹紧围巾,
在厚厚的积雪上不停地蹦跳,试图制造一点可怜的热量,但寒意仿佛有生命般,
正一点点刺透羽绒服、毛衣、皮肤,直抵骨髓。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他会来吗?是不是出事了?还是……这三天不过是一场雪中幻梦?
就在那寒意几乎要将我彻底冻结,绝望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时——咔嚓。身后,
一声熟悉的、清脆的快门声,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冰封的阀门。我倏然转身。
沈砚就站在那里。黑色的大衣上落满了雪,眉毛、睫毛、鬓角都结满了细小的、晶莹的冰凌,
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他微微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得很长,
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顽皮的、如释重负的笑容。“抱歉,迟到了……”他喘息着,
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暖意,“跑去给你买这个了。”他摊开掌心。
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那里。不是钻石,不是金银,而是小樽特有的玻璃工艺品。
深邃的钴蓝色,像凝固的深海,又像晴朗冬夜的天空。灯光下,它折射出内敛而神秘的光晕。
形状并不十分规整,边缘带着手工吹制的独特弧度,
显然是一件八音盒制作中淘汰下来的残次品。内圈,
用极细的笔触刻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日文假名:ゆきがふっても、きみをまつ。
就算下雪,我也会等你。心脏在那一刻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起来,
声音大得几乎盖过了呼啸的风声。血液轰然涌上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眩晕般的空白。
我掩饰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慌乱和巨大的悸动,几乎是抢一般地拿起那枚冰凉的玻璃环,
将它套上自己的无名指。大了整整一圈。纤细的手指在钴蓝色的环中显得更加瘦弱,
戒指松松垮垮,几乎要滑落下来,只能徒劳地晃晃荡荡。一种微妙的失落感还没来得及升起,
沈砚已经伸过手来,无比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我那只戴着过大戒指的、冰凉的手。然后,
一同塞进了他大衣温暖厚实的口袋里。那是一种怎样的热度啊!透过他厚实的羊绒手套,
再透过我薄薄的毛线手套,那源源不断的、属于他的体温,像雪地中央骤然点燃的熊熊篝火,
带着一种霸道而温柔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所有刺骨的严寒。从指尖开始,
暖流沿着手臂的脉络迅速蔓延,一路烧灼到心口。他掌心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我的手背上,
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站在天狗山巅凛冽的寒风中,
俯瞰着脚下小樽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染开来,像撒落人间的星辰。
运河在夜色中成了一条蜿蜒的墨色丝带,浮冰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幽蓝的光,
缓慢地漂移、碰撞。许久,他才低声开口,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明天……我得回东京了。”目光落在运河深处那些漂移的浮冰上,
仿佛在寻找着某种答案。我盯着那些浮冰,它们无声地碰撞、碎裂、融合,
最终消失在黑暗的水道尽头。喉头有些发紧,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几乎要被风声吞没:“北海道的极夜……我的拍摄计划,还有三个月才结束。
”杂志社只给了我两周的预算,这个残酷的事实像一块冰堵在喉咙里。我不敢说出口。
仿佛只要泄露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