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的灼痛感还未散尽,沈清漪猛地睁开眼,呛咳着坐起身,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单衣。
眼前不是冷宫那方冰冷的地面,也没有赵灵月踩着她手背的锦鞋,只有熟悉的农家土炕,墙角堆着半袋红薯,窗棂外是七月毒辣的日头。
她怔怔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没有冰冷的瓷碗按压的触感,也没有苦涩的毒药顺着喉咙往下淌。
“阿芜,你咋了?魇着了?”门外传来养母王氏的声音,伴随着粗粝的推门声,“快起来梳洗,宫里来的嬷嬷今儿要到了。”
宫里来的嬷嬷。
这五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清漪的太阳穴。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她十六岁这年的七月初七,是大胤朝选秀嬷嬷来村里挑选“宫女”的日子。
前世的今天,她就是被这嬷嬷选中,以“容貌酷似寻回的帝姬”为由,成了真郡主赵灵月的贴身丫鬟,跟着一同入宫。
那时她还以为是天大的福气,直到三年后,真正的帝姬也就是赵灵月嫌她碍眼,又怕她泄露自己在民间的龌龊事,一杯毒酒送她归西。
“你这种贱命,连替我死都不配。”赵灵月站在她面前,珠翠环绕的脸上满是嫌恶,指甲涂着蔻丹,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要怪就怪你爹娘,当年非要捡我不要的破帕子当宝贝,让你也染上这穷酸气。”
破帕子……
沈清漪猛地低头,手忙脚乱地在枕头下摸索。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她一把将那东西拽出来——是半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帕子,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半朵残缺的凤凰花,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郑重。
这是养父母在她襁褓里发现的唯一物件,他们总说“阿芜是有来历的”,却从不说来历究竟是什么。前世她只当是块普通的旧帕子,直到临死前赵灵月那句话,才让她隐约觉得不对。
“还愣着干啥?”王氏将一套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裙扔到炕上,“听说这次是给新寻回的帝姬选伴读,要是能被选上,往后就是宫里的人了,不比在村里刨地强?”
新寻回的帝姬。
沈清漪攥紧帕子,指节泛白。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失而复得”的帝姬,根本就是镇国公家的嫡女赵灵月。听说当年真公主刚出生就染了急病,被偷偷送出宫调养,结果半路弄丢了,太后怕皇帝伤心,就从亲戚家抱了赵灵月来顶替,对外只说“帝姬体弱,在别苑静养”。
直到今年,皇帝病重,才急着要把“帝姬”接回宫稳定人心。
而她沈清漪,不过是赵灵月用来掩人耳目的替身丫鬟,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不,这一世不能再这样了。
沈清漪低头看着帕子上的凤凰花,前世赵灵月曾在醉酒后炫耀:“我刚出生时被凤凰花烫伤,手腕上留了个疤,太后说这是凤凰涅槃的吉兆呢。”
当时她只当是富家小姐的胡话,现在想来,那烫伤的位置、形状,竟和自己手腕内侧那淡粉色的印记一模一样。
还有赵灵月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小时候误食夹竹桃差点死掉”,那语气里的得意,倒像是在模仿什么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沈清漪心底破土而出:如果……如果她才是那个被弄丢的真公主呢?如果赵灵月说的那些“秘辛”,其实都是偷来的呢?
“阿芜!发什么呆!”王氏叉着腰催她,“嬷嬷的马车都到村口了!”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将帕子小心翼翼地塞进领口,贴着心口藏好。她快速换上蓝布裙,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头发。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眉眼却生得极美,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褪去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决绝。
她要入宫。
但不是当任人宰割的丫鬟,她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刚走出房门,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青色宫装、戴着抹额的中年妇人,正被一群村民围着说话,她身后跟着两个挎着包袱的小太监,神情倨傲,正是宫里来的选秀嬷嬷。
“都让让,让让!”村长搓着手上前,“刘嬷嬷,这是我们村最周正的几个丫头,您瞧瞧?”
刘嬷嬷眼皮都没抬,手里的帕子扇了扇:“不必了,上头有吩咐,只要身家清白、容貌清秀的,带回去调教就是。”她的目光扫过排成一排的少女,在沈清漪脸上停顿了片刻,眉头微蹙,似乎觉得她过于瘦弱。
沈清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刘嬷嬷是太后的人,这次选秀明着是挑宫女,实则是为赵灵月挑选“可靠”的替身,既要像,又不能太出挑,免得盖过主子的风头。
前世她就是因为“眉眼有三分相似”被选中的。
但这一世,她要的不是“相似”,是“认定”。
就在刘嬷嬷要移开目光时,沈清漪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指着院墙边那丛开得正艳的夹竹桃,声音带着怯生生的好奇:“嬷嬷,这花真好看,就是……就是小时候尝过一口,差点被毒死呢。”
话音刚落,原本漫不经心的刘嬷嬷猛地停下扇子,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沈清漪:“你说什么?”
周围的村民都愣了,王氏更是吓得赶紧去拉她:“死丫头胡说什么!”
沈清漪却像没听见,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重复道:“我说这花有毒,我小时候不懂事,摘了朵放嘴里,后来晕了一天一夜,爹娘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呢。”
她刻意模仿着乡野丫头的憨直,手指却悄悄摩挲着领口下的帕子。她赌了,赌赵灵月那些所谓的“帝姬秘辛”,都是从真正的经历里偷来的。
刘嬷嬷死死盯着沈清漪的脸,半晌没说话。夹竹桃事件是当年真公主身上发生的大事,虽然对外只说是“小病一场”,但宫里老人都知道底细,太后更是特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再提。
这个乡下丫头怎么会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刘嬷嬷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
“回嬷嬷,我叫沈清漪,爹娘都叫我阿芜。”她低下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手腕,那淡粉色的凤凰花印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极了烫伤留下的疤痕。
刘嬷嬷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瞳孔骤然收缩。
沈清漪能感觉到那道视线的重量,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知道,自己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这丫头我要了。”刘嬷嬷突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还有谁家的丫头?一并带来看看。”
王氏傻了眼,嘴里不停念叨“祖宗保佑”,沈清漪却在低头的瞬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冷宫的毒酒有多烈,她尝过。
这一世,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亲手掀开那层真假帝姬的遮羞布,让所有亏欠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那座吃人的宫墙,她要进去。
但不是以丫鬟沈清漪的身份,而是以本该属于她的——大胤朝帝姬的身份。
她摸了摸心口的半朵凤凰花,仿佛能听见血脉里传来的声音,那是来自十六岁毒酒穿肠的剧痛,是来自无数个午夜梦回的不甘,更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这一次,她要做自己的凤凰,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