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长江砚总在全校面前批评我书架整理不合格。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刁难这个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毕业晚会那晚,
有人撞见他攥着我的借书记录本,指尖抚过一行稚嫩的涂鸦:“江砚哥哥最好。
”那是我十年前的字迹。后来他红着眼问我:“为什么故意让我出丑?
”我踮脚吻去他眼角的泪:“因为只有批评我时,你才敢光明正大喊我名字。
”“其实你每本归还的书里夹的小苍兰,我都收着呢。”他盯着我染红他衬衫的口红印,
哑声说:“要毕业了...书架不用整理了。”礼堂里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浪一样拍打着墙壁,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和碳酸饮料甜腻的味道。属于毕业的喧嚣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彩色光球疯狂旋转,切割着一张张年轻又肆意的脸。有人跳上桌子嘶吼,
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空气热得仿佛能拧出汗来。我缩在角落一张塑料凳上,
背脊挺得笔直,像根不合时宜的钉子。手里攥着的那罐冰可乐,
罐壁上凝结的水珠已经濡湿了掌心,又冷又黏。指尖的凉意顽固地往上爬,
和周围滚烫的喧嚣格格不入。目光穿透晃动的人影,
不由自主地黏在不远处那个颀长的身影上,江砚。他站在水晶吊灯投下的一圈明亮光晕里,
微微侧着头,听旁边一个学生会干部说话。
暖金色的光流淌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连那副冷淡的表情都似乎被柔化了。
他手里也拿着一罐饮料,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扣着拉环,指节明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心跳,在震天音响的间隙里,一下下撞得肋骨生疼。**年了,
这种隐秘的、带着钝痛的悸动,早已成了习惯。习惯他偶尔掠过我的眼神,
习惯他清冽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更习惯……他每一次在全校师生面前,
精准地找到我,然后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高一3班,林晚同学。
” 那声音总会通过礼堂顶部的喇叭,清晰地、冰冷地传遍每一个角落,钻进我的耳朵,
“图书角三号书架,分类混乱,标签脱落。作为管理员,失职。本周考核扣分。”每一次,
我都能感觉到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视线,混杂着同情、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每一次,我都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那点尖锐的疼压住胸腔里翻涌的委屈和……一种更深、更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讨厌我吗?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学生会主席江砚,
那个成绩耀眼、能力卓绝、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的高岭之花,
唯独对我这个小小的图书管理员,苛刻得近乎刻薄。我像是他完美履历上唯一扎眼的小污点,
必须被反复擦拭。可只有我知道,不是的。“林晚。”清冽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
轻易刺破了周遭所有的嘈杂。那熟悉的、让我心脏骤然缩紧的语调。我猛地抬起头。
江砚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水晶灯的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恰好将我笼在其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抿着,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越过晃动的人影,
精准地锁定了我。周围喧嚣的浪潮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推开,瞬间安静了几度,
无数道目光好奇地聚焦过来。他又来了。毕业晚会,最后的时刻,依旧不肯放过我。
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裹挟着尖锐的难堪涌上来。“三号书架,
”他的声音通过礼堂优良的扩音设备,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又乱了。”周围响起压抑的、心领神会的低笑和窃窃私语。那些目光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毕业晚会结束前,”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是错觉,“整理好。
”没有多余的字眼,命令下达完毕。他不再看我,转身便融入了喧闹的人群,
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那罐饮料被他随手放在旁边堆满零食的桌子上,拉环甚至没有打开。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冲到了脸上,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苍白。
三号书架……又是三号书架。那个位置偏僻,借阅量明明最小。每一次,
他都能在那里挑出“毛病”。指甲又一次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熟悉的刺痛感传来。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香水和汗味的浑浊空气。再睁开时,
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追随着他离去的方向。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曾握着话筒宣判我“失职”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攥得那么用力,
指关节都泛出一种失血的青白,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汹涌的东西。那抹刺眼的白,
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我心头淤积的委屈和麻木。心脏,突兀地漏跳了一拍。
推开厚重隔音门的瞬间,礼堂里震耳欲聋的喧嚣像被一刀切断,骤然退潮,
只留下嗡嗡的余响在耳膜里震颤。扑面而来的是图书馆特有的、沉静而略带尘埃的气息,
混合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走廊里顶灯惨白的光线冰冷地铺洒下来,
将我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长。我几乎是逃进来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
刚才江砚指关节那抹刺目的青白,和他冰冷命令下那细微的停顿,像解不开的线团,
死死缠绕在脑海里。每一次被当众点名批评的难堪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混合着一种更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近乎自虐般的期待。
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熟悉的角落——三号书架。
它安静地伫立在阅览室最深处靠窗的位置,远离主要通道,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窗外浓重的夜色渗进来,只有书架顶端一盏小小的、光线昏黄的阅读灯亮着,
在层层叠叠的书脊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我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书架边框。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书脊。D区,文学类。从上到下,按照作者姓氏首字母,
一丝不苟。我甚至记得每一本书上一次被放回的位置。哪里乱了?指尖滑过一排熟悉的书脊,
最终停在最里侧那本深蓝色硬壳书上——《小王子》。它的位置,和我记忆中分毫不差。
心底那点自嘲的苦笑凝固了。不是错觉。江砚是故意的。每一次,都是故意的。为什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是为了整理书架——那里根本不需要整理——而是另一种更强烈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念头。
我猛地转身,没有走向书架,而是径直走向图书馆最里端那间小小的管理员办公室。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开了,里面是更深的黑暗和更浓的旧书气味。
我摸索着打开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只照亮桌面一小圈。目标明确。
我拉开最下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存放着历届图书管理员的纸质借阅记录本。厚厚一摞,
按照年份用牛皮筋捆扎着。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掠过那些蒙尘的册子,
最终停留在最底下、最破旧的一本上。封皮是褪色的墨绿色硬纸板,边角磨损得厉害,
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年份——那是我刚进初中部,懵懂地接下这份工作时使用的第一本记录册。
心,跳得更快了,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纸张泛黄发脆,
散发出久远的霉味。前面几页是我歪歪扭扭、努力想写工整的借书记录,充满了涂改的痕迹。
我快速地、一页页地翻过,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直到翻到接近中间的位置。指尖猛地顿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台灯昏黄的光晕里,那页纸的下方,
赫然躺着一行用铅笔涂鸦的字迹。字迹圆滚滚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笨拙和认真,
深深浅浅地刻在发黄的纸页上:“江砚哥哥最好。”旁边,还用更浅的线条,
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笑脸。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是我刚升入初一不久,
一个同样沉闷的下午。彼时江砚已是高中部崭露头角的学长,我则笨拙地抱着几本沉重的书,
在走廊里差点绊倒。是他,那个在众人眼中清冷疏离的少年,沉默地停下脚步,
弯腰帮我捡起散落一地的书本,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书递还给我,转身离开。那一刻,小小的、卑微的我,
心里涨满了无法言说的感激和仰慕,像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回到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鬼使神差地,在借阅记录本上,偷偷写下了这句无人知晓的呓语。十年了。这行稚嫩的涂鸦,
像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密码,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灯光下。它无声地躺在那里,
却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毁灭性的炸弹。巨大的轰鸣声在脑海中炸开,
震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麻。江砚……他看到了?什么时候?他每次“检查”书架,
其实……是为了这个?那些冰冷的批评,
那些当众的难堪……难道都源于这行他无意中发现的、属于小女孩的、羞耻的秘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灭顶的羞耻感。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窥破的狼狈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甚至能想象他偶然发现这行字时的表情——震惊?错愕?
然后变成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厌恶?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方式,反复地、公开地“惩罚”我?
提醒我这份心思的幼稚和不堪?指尖冰冷,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记录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不行,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必须离开,立刻马上。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连灯都忘了关。
我反手带上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我窒息、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
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墙壁间空洞地回响。然而,
就在我慌乱地冲过阅览室与外面走廊连接的拐角时,脚步像被钉住一样,猛地刹停。不远处,
靠近安全出口的阴影里,倚墙站着一个人影。惨白的顶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颀长的轮廓。
是江砚。他微微低着头,侧对着我,大半张脸隐在昏暗里。一只手插在裤袋中,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点猩红,是燃着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