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独行
黑色帕萨特在省道上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比车窗还高,像一堵透明的水墙瞬间升起又轰然倒塌。
陆承砚扯松那条深蓝色斜纹领带,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出轻响——这是他从哈佛法学院养成的习惯,思考时总需要点节奏。
副驾驶座上摊开的青溪县地图己经被雨水浸湿了一角,用红笔圈出的茶山村洇成了紫黑色,像块陈年旧伤,又像是被血浸透的标记。
"陆少,要不还是让张秘书联系县里派车来接?
这雨太大了。
"司机老周从后视镜里看他,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劝诫。
出发前陆明远的秘书特意交代过三遍,"到了楚州地界就通知地方,别委屈了陆公子"。
陆承砚没抬头,指尖在地图边缘轻轻摩挲:"说了别叫陆少。
还有,把公子那套收起来,我现在是青溪县副县长,分管农业和扶贫的副县长。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切断老周后面的话。
老周悻悻地闭了嘴。
他给陆家开车己有十年,对这位陆家第三代的脾气再清楚不过——表面瞧着,温润得如同浸了水的和田玉,可骨子里的硬气,比起陆老爷子那辈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说这次,放着中央办公厅选调生的机会不要,非要往青溪这样的国家级贫困县扎。
临行前,还和陆副总理起了激烈争执,把老爷子气得摔了那只宝贝的醴陵瓷杯。
老周至今都忘不了那声脆响,白瓷碎片溅在红木地板上的画面,恍惚间,竟和三十年前***后,陆家老宅里被砸得稀碎的青花瓷瓶,重叠在了一起 。
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前方突然亮起一串车灯,刺目的远光灯穿透雨幕。
陆承砚皱眉:"不是说不通知地方吗?
"老周也懵了:"没……没联系啊。
"帕萨特被三辆黑色轿车呈品字形逼停在路边,打头的A8L下来个穿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公文包,笑容却像贴在脸上的面具。
"陆县长吧?
我是青溪县委办主任王长河,接到市里通知,说您今天到任,特地来迎一下。
"他说着伸出右手,手腕上那块欧米茄碟飞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陆承砚推开车门,暴雨瞬间灌进衣领,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衬衫里。
他没看王长河伸出的手,目光扫过那三辆车——都是本地牌照,却挂着省委办公厅的通行证。
"王主任消息挺灵通。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不见笑意。
王长河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又活络起来:"应该的应该的,您能来青溪指导工作,是全县人民的福气。
县里备了便饭,几位常委都在等着给您接风呢。
"他侧身让出位置,身后两个年轻干部立刻撑开黑伞,伞面上印着"青溪宾馆"的金色字样。
"接风就不必了。
"陆承砚绕开他走向后备箱,皮鞋踩进积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脚上,"我带的东西不多,自己过去就行。
"后备箱里就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两套衣服和几本硬壳法律书。
王长河的目光在那本《中国农村土地制度史》上稍稍停留了一下,瞥见书页间露出的便签纸边儿,立马变得更加热情了:“陆县长可太务实啦!
那我让司机送您去宿舍吧?
县委招待所刚装修好,308 房间的视野那叫一个好,正对着青溪公园呢!”
"不用,"陆承砚拎起包,帆布带子在掌心勒出一道红痕,"我住茶山村。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里。
王长河身后的几个干部脸色骤变,站在最右边的年轻人甚至倒吸一口冷气。
连一首赔笑的老周都惊得张大了嘴,雨水落进嘴里都没察觉。
"陆县长,那地方条件艰苦,路还不好走,去年才通的电......""越艰苦越该去看看。
"陆承砚打断他,目光穿过雨幕望向远处的山影,茶山村就藏在那片铅灰色的云层下面,"听说茶山村的茶叶不错?
"王长河的喉结动了动,白衬衫领口己经被雨水打湿,贴在脖子上像一圈苍白的绞索。
"是...是不错。
那我让乡书记在村里等着?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仿佛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不用等。
"陆承砚坐回帕萨特,关门前丢下一句,"明天早上八点,常委会正常开。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让王长河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
黑色轿车重新汇入雨幕时,王长河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黑色伞面倾斜着挡住雨水,声音压得极低:"沈家少爷,那小子...好像来者不善。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慵懒的男声说了句什么,王长河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明白,我这就安排。
"帕萨特里,陆承砚摸出裤袋里的纸条——是临行前祖父的老警卫员塞给他的,那张泛黄的便签纸上只有一行字:"青溪的水,比你想象的深。
"他想起父亲摔碎的那只茶杯,瓷片飞溅时,母亲轻声说的那句"权力这东西,握不住会割手"。
当时书房里的檀香还没散尽,碎瓷在地毯上闪着冷光,像极了此刻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
车过青溪河大桥时,陆承砚突然让老周停了车。
桥洞下躲着个穿蓑衣的老头,正用竹竿捞水里的漂浮物,看见车灯就往阴影里缩,动作敏捷得不像老人。
"老人家,茶山村怎么走?
"陆承砚探出头喊,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睫毛。
老头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盏藏在皱纹里的小灯。
"你是...陆家的娃娃?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莫名的笃定。
陆承砚一怔。
老头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你爷爷当年在这打游击,我给送过信。
他说走路要踩实,办事要走心——你这娃娃,看着像个能踩实路的。
"他举起竹竿指了指西边的山路,竿头挂着的水草滴着浑浊的泥水。
雨还在下,陆承砚望着老头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突然觉得帆布包里的那本书,好像沉了不少。
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茶山村小学塌了,压了三个孩子。
"发信人是陌生的号码,时间显示是两小时前。
"老周,开快点。
"陆承砚收起手机,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紧绷,"天黑前得到茶山村。
"帕萨特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车灯照亮路边的野茶树,叶片在雨中瑟瑟发抖。
陆承砚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中国的改革就像在暴雨中登山,走得太急会滑倒,走得太慢会被冲走。
"此刻青溪的暴雨拍打着车窗,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远处,茶山村零星的灯火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几颗将熄未熄的炭火。
陆承砚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泥土、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气味还是幻觉,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暴雨冲刷下的,远不止是青溪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