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子的棱角已微微磨得温钝,薄薄的灰尘依附在硬卡纸褐色的表面上。
我的手指只是刚碰触那盒子边缘,那些灰暗的微粒便惊惶地扬起,片刻后又在原处落下,
重新覆盖上去,仿佛它也是盒子里的一部分,凝固时间的尘埃。我掀开盒盖。
下面是母亲的一生,至少是些残留的凭证。它们安静地躺着:几张照片,
边缘开始微微泛黄卷曲;一小叠薄如蝉翼的旧信纸,折痕深刻,
墨迹褪得如同老人眼中的光晕;最上面,是那份我早已熟悉、却依然不敢逼视的遗嘱公证书,
醒目的红色印章像新鲜的伤疤,刺痛着我的眼。空气中,
那无孔不入的医院消毒水气味陡然浓烈起来,带着生命尽头的绝望与衰败的甜腥。
就在这同一个病房里,母亲的躯体在雪白的被单下越来越薄,
最后只剩下苍白如纸的面孔上密布的细小汗珠,如同夜雾中的露水。她的眼睛紧闭,
睫毛在颧骨投下一点淡灰的阴影。每一次极微弱的呼吸,都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以至于连眼皮下那最后一点点求生的翕动,也彻底归于死寂。
医生白色的衣襟带着一阵寒意匆匆擦过,护士们低声、快捷地移动着,
像幽灵穿过浓稠的时间粘液。一个护士站在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家属……请上前……做……最后的道别……”每一个停顿都像生锈的刀刃在切割空气。
父亲的手伸了出去,极其缓慢,像跨越不可逾越的鸿沟,
终于轻轻覆盖在母亲那只已凉到透明的手背上。他覆盖住它,如同想捂热一块生铁。
就在他接触到的刹那,母亲那几乎看不见的睫毛仿佛被电流***般轻微震动了一下。
病房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如同一个奇迹的信号?是未完成的挣扎?
亦或是……这身体最后的告别抽搐?然而,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动转瞬即逝。
那点波动沉没下去,像是水面上一个细小水泡的破裂。她再未睁开眼睛。
父亲的手像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凉意灼伤了,猛地一缩,随即更紧地抓住那只失去生命的手。
他的嘴唇痉挛般剧烈抖动起来,喉咙深处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像被什么硬物猝然噎住,
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我死死盯着母亲的脸,那道我生命中最熟悉、最温柔的轮廓,
此刻正朝着永恒的寂静定格。心电图屏幕上,那道始终波动起伏、证明存在的绿色曲线,
就在这一刻,猛地被拉直,变成一条笔直、冷漠、没有尽头的线。
“滴——”尖锐的警报撕破了病房死水般的静谧,宣示着终点已到。护士默然上前,
按停了那尖叫的蜂鸣器。尖利的“滴”声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种更庞大、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病房里只剩下了我和父亲,
只剩下他压抑在胸腔里、沉闷如破风箱般抽搐的喘息,如同被绝望扼住了咽喉。
……二盒盖在我手中显得沉重。我低头再次检视盒中物事。
母亲亲笔签字的遗嘱复印件滑出,落到我的掌心。薄薄的几页纸。
前面冷硬地分列着房产、存款的归属与数目,条条款款清晰而冰冷,没有丝毫余地。
翻至末页,视线被一行几乎要隐没在纸张空白处、用细铅笔写下的蝇头小楷钉住:“……另,
待我身后,烦将其生平……如实录之……不必修饰,
即可……约……九千字内……”遗嘱的最后四个字——“九千字内”——像四颗小小的铅弹,
射入心口。盒子里那些泛黄、皱缩的纸张信物,与“九千字”这个具体的、冰冷的数字相比,
顿时充满了荒诞感。这一小方纸片上的重量,无形地、带着嘲讽意味地压覆下来,
成为衡量她漫长一生的最后、最严酷的标尺。一场被时间磨损的战役,
在生命的终点被标上了字数。遗体告别那天,
母亲的面容在殡仪馆画师的手下被赋予了出奇的平静。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一种人为塑造的、隔膜的安详。我站在玻璃棺边,注视着她。
那眉眼,那鼻梁的线条,熟悉到骨头里,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看一幅古老的拓印画。
哀乐像巨大的粘稠液体,充满整个空间,沉沉压着每个人的脚步和呼吸。
吊唁的人们鱼贯而入。那些面孔上,
被环境催生出来的哀伤;有尴尬的空洞;有纯粹应付差事的麻木……哀乐的旋律徒劳地盘旋,
宏大而喧嚣,却丝毫未能触及我内心那片被彻底封冻的荒原。每一次鞠躬,
每一次响起的哭声,都像是在加固那份沉寂的冰冷厚度。哀乐余音散去,律师找到我,
神情庄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疲惫。他递过来那份遗嘱的复本,
纸张在他手中显得单薄无力:“委托人的要求很明确,”他声音平稳,
每一个字都像刻好的碑文,“生平纪略,约九千字。请整理后交付归档。”我将纸接过来,
指尖感到那纸张特有的凉意。“知道了。”我的声音很轻,
轻得快要消融在残留的哀乐气味中。这方寸间的九千字要求,如同无形的巨网,
需要打捞起一个生命在时间长河里所有的光斑与沉坠,是何等的虚妄。这仿佛是用指尖的沙,
企图重筑一座崩塌的山脉。三盒内最深处,蜷伏着一张几乎辨认不清的婴儿照。
照片早已褪成模糊的棕黄,边缘碎裂卷曲。影像中那个小小的肉团,
被严实地包裹在粗布襁褓里,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那双眼睛,尚且无法对焦,
乌黑清亮,像两泓未经世事浸染的深泉。一只小手从襁褓边缘伸出,
茫然无措地微微向上抓握着虚无。照片背面有墨迹书写的地点和日期。
那个“某某公社医院”的名称,在岁月的流逝和档案的封存里,
已经成为了行政区划地图上再也查找不到的虚点。那一弯向上空抓握的小手,
是母亲对这个浑浊未知世界的第一次触碰,那份本能的全然信任,如此沉重,
如何能塞进那九千字的既定公式里?又一张少女照片从纸堆中露了出来。照片上的她,
扎着两根刷子样的短辫,眼神里跳跃着野草般的生机。
她穿着一条过于宽大、明显是大人旧衣改做的碎花布裙,赤着脚,
站在一片阳光充足的泥土地上,毫无拘束地对着镜头咧嘴大笑,
右手高高举过头顶伸开五指——那是一个绝对属于她自己的、充满蛮荒力量的胜利手势。
她身后,一辆连轮胎都掉了半块皮的老旧自行车靠在粗糙的泥巴墙上。照片下方,
一行歪斜潦草的小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终于考完!解放喽!向着大地方冲!
”这行狂喜的字迹,几乎要挣脱纸张的束缚,向外喷薄。
这张照片撬开了一些早已尘封在脑海角落的声音碎片。是母亲闲聊时的回忆:夏天,
毒日头晒得泥地发白,空气里有股铁锈似的腥味。公社邮局那面永远刷着鲜红标语的墙根下,
是她偷来的片刻清凉。她会踮着脚,就着墙上那道斑驳的“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的红字下方,用拾来的炭头在泥灰剥落的墙面上写字。
邻家那个永远穿着旧蓝布褂子的王大婶总会叉腰跺脚冲过来骂:“小蹄子!又把墙面画花了!
看我不告诉你爹打断你的手!”讲到这里时,母亲的声音会突然变得轻柔,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说她的,我才不怕。灰扑扑的土墙,写上几行心里憋的句子,
多像光秃秃的土地里开出花了呀……”这些讲述的声音,
带着夏日墙角的灰尘味和大婶叫骂的回响,曾如此清晰,此刻却变得稀薄、遥远,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泥墙上她用黑炭写下的那些分行的词语和句子,
在一次次春雨冬雪的冲刷后,早已渗进泥土,找不到一丝存在过的证据。那点亮的片刻火花,
连同那个叫嚷着要告状的王大婶,都永远沉没在属于九千字之外的混沌时光里。
翻开另一页资料,一张更清晰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她,约莫十***岁,
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的确良”工装,剪了齐耳的短发,每一根发丝都显得倔强服帖。
她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巨大工厂灰色铁门前那两座象征性的雕塑中间。
背景是高耸入云的烟囱,
未被风雨侵蚀尽的、鲜红的、巨大标语字块缠绕在一起——“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终身”!
她向上挥舞着拳头,脸上是毫无保留的、带着灼人热度的憧憬光芒。
照片右下角是她工整的字迹:“一九七七年十月 光荣的工人同志报到留念”。
这目光里燃烧的火,足以点燃她自身以及整个匮乏时代的昏暗背景。这一瞬间的定格,
成了她人生中鲜红火热的扉页。档案记录表明,
她所在的车间——那间震耳欲聋的大型机械加工车间——曾连续三年评她为“三八红旗手”。
那奖状应该就藏在这盒子深处。我似乎记得,在童年某个灯光下,
她拿出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一群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工挤在狭窄到只能勉强称为“床铺”的板床边沿,簇拥着她。
她们围着一台老旧的半导收音机,脸上是汗水蒸腾后的红晕,年轻的嘴唇开合着,
跟着流淌出来的旋律放声歌唱。“什么宿舍?那活脱脱一个会唱歌的鸟笼子!
”多年后回忆时,她眼角的皱纹会舒展开,带着一种挑战时间的骄傲,“再小的笼子,
也关不住一嗓子痛快啊!”那些淹没在机器轰鸣里的年轻欢笑,
那些被机油和金属屑侵蚀而提前粗糙变形的手指关节,
那些挤在方寸之地里依然固执生长的歌谣,如今还能在哪儿找到承载的重量?
它们如同夹在历史书页间早已干枯发脆的一根草茎,一阵轻风就足够将它吹散,
碎落在九千字空白的边缘。一张模糊褪色得厉害的合影被我小心地抽出。
粗糙的颗粒质感告诉我它的年代久远。这是工厂工会简陋的舞厅一角。人影憧憧,
灯光是昏暗的暖黄色。年轻的父亲穿着那时最体面的深蓝色“涤卡”中山装,
布料硬挺挺地支撑着他稍显单薄的肩胛,整个人站得笔挺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僵硬。
旁边的母亲梳着两条粗黑的齐肩麻花辫,头微微侧向一边,
额前一缕刘海被不知名的微风带起,拂过她饱满红润的面颊。
她似乎在镜头对准的瞬间想躲闪,嘴角的弧度拉扯出一个又羞涩又想笑的奇妙表情。
母亲不止一次带着那种沉浸于美好回忆中的眼神讲起过:“你爸啊,就站那儿,
跟根木头桩子似的戳着……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旁边人都乐呢!
”她的笑声像是随时会从记忆的湖底浮上来,“就他那僵硬的样儿,还不服输,
硬要学人家揽着我的腰转圈……结果脚下一拌,把我摔得结结实实,
我的脚腕子肿了三天都没消下去呢!”母亲的笑声至今仍在耳膜深处轻轻震动,
仿佛那场混乱不堪却悸动初生的舞蹈就发生在昨日。可照片上那些旋转中飞扬的裙摆,
那双在灯影下慌乱又兴奋的眼睛,还有脚踝处因那笨拙而滚烫的拥抱所留下的淤痕,
如今都在哪里?它们早已风化、褪色,连照片本身也模糊难辨,
化作九千字无法触摸的一缕轻尘。四在积压最底层的信件中,
几张用一根旧皮筋松松垮垮缠着的零散照片露了出来。一张抓拍得尤为生动。
我几乎能听到画面外杂乱的背景音和那个小小“我”的刺耳哭嚎。照片上,
母亲穿着一件那个年代流行的藏蓝色小翻领开衫,洗得泛出毛边。
她吃力地抱着约莫三四岁、死命挣扎扭动的我,
站在一排油漆剥落得露出铁锈的动物园虎笼栏杆外。她神情焦急,一手紧搂着我,
另一只手指向笼子深处阳光下那只懒洋洋打盹的老虎,努力想安抚我的惊恐。而我,
只扭头死死抱住她的脖颈,整张脸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
眼泪鼻涕肆无忌惮地蹭满了她的肩颈那片衣领。记忆深处,
无奈的声音总在这张照片出现时响起:“看你哭的那个样子啊……那天晚上你就开始不对劲,
小脸红得像烧熟的炭,浑身滚烫,
上翻来覆去地说胡话……‘老虎爪子长……爪子挠人……妈妈躲开……’”那声音如此之近,
仿佛她就在我身后,带着疲惫又担忧的温热气息。那夜的记忆碎片迅速凝聚:深更半夜,
乡村医务所昏暗摇晃的灯光下。浓烈的劣质消毒水气味几乎凝成实质。
我被她牢牢裹在一件厚棉袄里,只露出滚烫的脸颊,
贴着她脖颈的皮肤感觉她脉搏急速的跳动。她抱着我在狭窄、泛着水泥地冰冷光斑的走廊里,
来回地走,徒劳地摇晃,试图平息我含糊的哭闹和高热的灼烧感。她的脚步焦灼、沉重,
没有片刻停歇。夜那样黑,仿佛没有尽头,她口中断断续续哼着的,
是一支不成调、不知名的歌谣,声音嘶哑干涩,却是对抗那片死寂的唯一武器。
她那怀抱着我的、因疲惫和焦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所散发的体温,是我童年恐惧的解药,
是寒夜里唯一的炉火。这具血肉之躯传递过来的鲜活温度,
这混乱夜里的焦灼、心跳和走调的儿歌,
要如何被提炼、抽象、塞进九千字冰凉的行距和空格之间?那温度是属于皮肤的记忆,
而文字注定冰凉。青春期叛逆的伤疤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