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命

落霞村藏在山坳里，像片被岁月揉皱的枯叶，蜷缩在连绵的青山褶皱里。

村里的路是土夯的，晴天起灰，雨天泥泞，踩上去能听见泥土被挤压的闷响。

住户不多，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脚下，屋顶的茅草大多泛黄，只有几户新盖的瓦房，在一片陈旧里透着点突兀的亮。

青命在村里是个特殊的存在。

不是因为他活得格外扎眼，恰恰相反，他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安静地贴在地面上，不声不响。

但他的名字，却像刻在村口那块风化的石碑上，人人都认得——青命，就叫青命。

没人知道他的姓氏，也没人问过，仿佛从他记事起，这两个字就钉在了他的身份上，牢不可破。

他住在村东头的一间老屋里，屋前有棵歪脖子枣树，每年结的枣子又小又涩，却总能引来几只灰麻雀。

这天清晨，他刚把晒在竹竿上的草药收进屋，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是王老汉家的方向。

王老汉走了。

这个消息像块石头投进静水里，在村里漾开一圈浅淡的涟漪。

按落霞村的规矩，老人过世，邻里该主动上门帮忙——搭灵棚、劈柴火、做白事饭，哪怕只是站在院里添双筷子，也是份心意。

但青命往王老汉家走时，却发现一路上静得出奇，连平时爱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们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几只鸡在空荡荡的土路上啄食，见了人也不躲。

王家的院门虚掩着，青命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着烟火气飘了出来。

院里没人，只有王老汉的儿子王二蹲在门槛上，指间夹着支快烧完的烟，看见青命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含糊地说了句：“来了？

先生在里头。”

“先生”不是教书先生，是落霞村特有的称谓。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背着个沉甸甸的黑布包，每年固定来村里两三次。

他来的时候，多半是村里有人要“走”了。

青命掀开门帘走进堂屋，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

王老汉躺在靠墙的门板上，身上盖着块白布，脸上蒙着张黄纸。

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门口，正站在桌前写写画画，正是那位先生。

他手里的毛笔在黄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来了。”

先生头也没回，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过来做个见证。”

青命走到桌前，才看清黄纸上写着三个字：王福来。

这名字他从没听过，忍不住问：“王大爷……叫这个？”

王二在门口哼了一声：“爹年轻时候的名字，早忘了。”

先生把笔搁在砚台上，推过印泥盒：“按个手印吧，见证人不能少。”

青命依言在黄纸角落按了个红手印，指尖刚离开纸页，就听见先生低声说了句：“王福来，归位了。”

那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青命的心上，让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走出王家时，日头己经升到了头顶。

青命看见王二往先生的黑布包里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先生掂了掂，没说话，转身就往村外走。

青命瞥了眼那布包的形状，棱角分明，像是……碎银子？

夜里，青命翻来覆去睡不着。

王老汉的葬礼太蹊跷了——没有哭声，没有亲友，连烧纸的火堆都没点。

他披了件外衣走出屋，月光把山路照得发白，远处的山林像蹲伏的巨兽，轮廓模糊。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村后的乱葬岗走去。

落霞村的人死了，都埋在那里。

但奇怪的是，乱葬岗里从来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个小小的土坟包，风吹雨打后，很快就和周围的土地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

可今晚，青命刚走到乱葬岗边缘，就看见最里头立着个新东西。

那是块半人高的石碑，石面粗糙，像是刚从山里凿出来的，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有。

月光洒在碑上，泛着冷硬的白，像一块被人遗弃的骨头。

青命盯着那块无名碑，忽然想起先生临走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惋惜，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仿佛完成了一件早己定下的任务。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那是今天帮人挑水赚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转身往回走，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石头摩擦的声音。

回头看时，那块无名碑依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可青命分明觉得，碑前的泥土似乎比刚才松动了些，像是有人刚刚添过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