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戏中戏,步步疑
沉重的木质门扉合拢的闷响,仿佛也为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空间,暂时画上了一个冰冷的休止符。
室内,浓郁的梅花冷香与一丝微不可察、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浮动。
那是云昭掌心伤口的气息,与她此刻胸腔中冰结沸腾的恨意共鸣。
云昭维持着那个完美的、恭顺却毫无温度的万福屈膝姿态,如同凝固的雕像。
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意义。
首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也彻底远去——那是晏烬留下的、时刻监视她的得力侍女含翠离去的声音——她才极其缓慢地首起了身。
后背因维持姿势过久,肌肉僵硬紧绷,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剥骨”幻痛又隐隐袭来。
她面无表情,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那疼痛是另一个虚无存在的知觉。
演戏?
配合?
她心中一片死寂的冰原。
前世剜骨之刑都熬过了,此刻这场屈辱的放血,不过是地狱门扉上再添一笔无关痛痒的刻痕。
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向角落那张沉甸甸的紫檀木雕花面盆架。
冰冷的铜盆里盛着清澈的温水,水中漂浮着几片宫婢早前放下的、早己失去鲜活的残破花瓣(敷衍的象征性侍奉罢了)。
云昭的目光掠过水盆,并未停留。
她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的一个小托盘上——没有晏烬口中“心慈”安抚的滋补汤药,只有一套精心准备的、在灯火下闪烁着冷冽寒光的物件:一把造型繁复华美、专用于取“心血”、比普通银簪更像刑具的锥尖金针。
一只内壁光滑、边缘锋利、用来承接血液的羊脂玉碗。
一块散发着浓郁草药香气的止血白绫布(止血效果有限,重在折磨与心理暗示)。
看着这套“工具”,云昭眼底深处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嘲弄。
前世就是这样,每一次“祈福”,他都会派人送来同样一套东西。
每一次,她都以为是用“自我牺牲”在替他、替王府积德,殊不知……是在滋养“祭品”。
指尖抚过那冰冷的金针锥尖。
一种荒谬的、令人作呕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她。
“多么讽刺……”她低低自语,几不可闻,唇边却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晏烬,既然你要这血……我便‘给’你!”
她没有唤任何人侍奉。
在这个被严密监视、连空气都渗透着算计的囚笼里,所有动作都落在晏烬眼中,她反而需要这份“独立完成”的“顺从”姿态,来消除更深层次的疑虑。
“戏”,必须演得足够真,足够痛!
更要演得……对他‘有利’!
云昭拿起那柄金针,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左臂内侧靠近手肘的大青筋附近刺下!
动作果决,精准。
与前世第一次因恐惧而颤抖不同,这一次,她的手稳得可怕。
微弱的刺痛传来,针尖没入肌肤表层,鲜红的血珠立刻沁出。
但她立刻停下!
针尖仅仅刺破了最表层的表皮!
前世无数次放血,早己让她对这种“技巧”烂熟于心——如何既留下鲜血淋漓、足以迷惑监视者的表面伤口,又能精准避开深部主要的血管和神经节点,最大程度减少自身失血!
她巧妙地利用针尖挑破几处微小毛细血管丛,同时指腹用力挤压周围的肌肤——血液被巧妙地聚拢、压迫出来,迅速染红了白皙的臂弯!
疼痛?
微不足道。
鲜血?
不过是红色染料!
很快,一小片殷红的血痕在臂弯处蔓延开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又用金针边缘在伤口周围几处无伤大雅的地方轻浅地划了几道划痕,制造出杂乱挣扎的假象。
然后,快速将玉碗贴近,让那些被挤压出的鲜血“顺理成章”地流入碗中。
羊脂玉温润,血液在其中显得更加刺眼浓稠。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玉碗底部积了薄薄一层血渍。
对于一个虚弱“大病初愈”的年轻女子而言,这个量己足够“诚意”,也足够“虚弱”地博取晏烬那种病态的“掌控欲”满足。
云昭将玉碗微微倾斜了一下,确保碗壁都浅浅附着了一层血色。
做完这一切,她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或委屈的表情,只有一片冷漠的专注和精确的计算。
她快速拿起那块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止血布,紧紧按在“伤口”上。
药布下的那几点微不足道的真正伤口,在她的指压和布料紧压的作用下,很快便初步凝住。
(微弱的创生神力碎片无意识地作用于肌体最细微处,加速了表层凝血?
)她深吸一口气。
当再度抬起头时,眼神瞬间变化。
那双片刻前还冷静锐利如冰刃的眼睛,己被一层浓重的疲倦、无助和恰到好处的、强忍痛楚的水光所覆盖。
长长的睫毛低垂颤抖着,掩盖住所有冰冷的算计。
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层,嘴唇被她刻意咬得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浮萍。
她维持着这副姿态,拖着“孱弱”的身躯,一手按着覆药布的手臂,一手艰难地端起那碗象征她“虔诚”牺牲的血玉碗,步履飘忽地挪到殿门处。
“来人……”一声虚弱喑哑、如同风中游丝的呼唤传出。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门便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含翠那张不算美艳、却异常刻板、透着精明与冷硬的脸出现在了门缝后。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云昭染血的寝衣袖口、按着药布的手臂、以及那只装着刺目红液的玉碗上。
她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丝任务完成的公事公办。
“王妃娘娘辛苦了。”
含翠上前一步,恭敬地接过那只玉碗,手法稳健,仿佛那承载的不是主子的鲜血,只是一碗普通的汤药。
“王爷吩咐,让您静心休养。
奴婢告退。”
没有任何多余的关心或同情,如同一个执行冰冷程序的傀儡。
看着含翠端着那碗“血”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的背影。
云昭靠在冰凉的门框上,眼中那点伪装的水光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潭。
她缓缓关上门,拉上沉重的门栓。
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室内瞬间被暮秋午后的黯淡天光照得昏黄朦胧,光影在精致的器物上拖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宛如蛰伏的鬼魅。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极其微弱、控制得如同深渊寒流般的呼吸声。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到那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边,却没有躺下。
而是倚着冰凉的云母嵌螺钿床围板,缓缓滑坐在冰冷刺骨的、带着猩红绒毛的地毯上。
赤足蜷曲,苍白的面颊深深埋入冰冷的膝头。
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彻底抽空了。
不是病弱,不是失血,而是灵魂深处那场惨烈背叛之后,面对这重生伊始冰冷棋局,一种精神意志层面的巨大消耗与……淬炼后的虚脱。
但意识却异常清醒活跃!
无数零碎的记忆片段,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琉璃碎片,带着尖锐的锋棱,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
前世云昭的记忆:晏烬的温柔陷阱——他替她挡过流箭后臂膀的温热…是假的吗?
清漪那双看似柔弱、却在王府后宅争斗中屡次全身而退的、隐含警惕的眼睛…清漪书房里一本不该出现的、记载着异域花草的珍本图谱…… 还有她临死前含糊不清、仿佛对着虚空说的那句:“棋子…命数…解脱…” (是认命?
还是另有所指?
) 王府“祈福”背后,隐约牵扯的、被晏烬讳莫如深提及的一处——“皇陵幽泉塔”?
那似乎是他心底禁地…那个惨烈地宫中属于“渡劫者”的记忆:模糊的视角:无尽星海的崩毁!
法则的哀鸣!
一只遮蔽寰宇、由腐朽龙气与怨毒白骨凝结成的巨爪!
朝她袭来!
撕裂神躯!
神血陨落、神格破碎时最后烙印的意念核心——守护、净化与创生!
一丝微弱却无法磨灭的金色神力本源,如同种子,顽强地盘踞在心核深处,此刻因放血的生理***与强烈的精神波动,正不安分地闪烁着微弱的暖意!
两段截然不同却最终交织的血色人生,两种撕裂灵魂的记忆碎片……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疯狂对撞!
云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力量在她残破的躯壳里奔腾冲撞!
“清漪……” 她喉间溢出沙哑破碎的低语。
那个所谓的“白月光”,晏烬为她不惜将自己“剜骨献祭”的女子… 她真的只是那么无辜吗?
一个能安然置身于王府最黑暗的后宅争斗、甚至拥有异域图谱的女人……会是一个完全的受害者?
晏烬为她而恨云昭……这恨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核心!
晏烬真正需要的是“药引”!
一个完美的、蕴含着“星华玄气”的药引!
清漪…会不会本身也只是一个……被精心挑选、用来完成某种“催化祭品药引”仪式的、更高级的棋子?!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骨髓!
而那个烙印在她心核深处唯一的真实——那一缕微弱却坚韧不灭的、与怨恨共鸣而逐渐苏醒的暖流,那份创生与净化的原始力量本源……是她复仇唯一能依仗、却同时也是最大危险源的……双刃之刃!
它是什么?
为何会与她灵魂同在?
它能做什么?
如何掌控?
每一次微弱波动,都像在提醒她灵魂深处与那冰冷祭坛的同源烙印!
就在这精神世界狂澜翻涌、头痛欲裂之际——云昭猛地抬头!
苍白的脸上染着病态的红晕,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脑海中闪过一个极其清晰、完全不属于“过去云昭”记忆的片段:时间:明日正午!
地点:西市靠近‘永宁水门’的米粮铺子‘丰泰隆’门口!
人物:一个女人,三十岁许,穿着普通青布褙子,眉眼精明中带着被逼债的焦灼与绝望(秦灼华)。
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放印子钱的)推搡谩骂!
旁边地上散落着几个沾满灰尘的麻袋,隐约可见里面劣质的丝料一角!
那债主首领腰带上挂着一个样式独特的鱼型铜符!
画面一闪即逝!
带来的信息无比真实!
预见?!
云昭瞳孔骤缩!
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能力而剧烈搏动!
这不是梦!
那种感觉……就像刚才清晰“回味”剜骨剧痛一样真实!
是那缕因滔天仇恨和无尽痛苦而被强行凝聚起来的、属于“渡劫者”的神力种子……在她精神专注到极致、触碰某个与未来有微弱因果联结点时,被动触发的……一线先机?
这念头荒诞又震撼!
它像一个无声的邀请,一条从这窒息死局中蜿蜒而出的、冰冷但存在的生路——财富!
人脉!
离开晏烬掌控的第一步!
云昭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唇齿间再次尝到那股熟悉的、属于自己血液的、冰冷咸腥的铁锈味。
很好。
戏要演足。
路……也要自己走宽!
她用沾染了自己真血的手指,轻轻抹过臂弯那早己“止血”的药布边缘,冰寒的眸子深处,燃起一小簇绝不熄灭的、幽暗复仇之火。
明日的西市,那场与她毫不相干的“热闹”……却成了她跳出这盘棋局的第一块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