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中的新供奉是一个年轻人,她凭直觉选的。
她用了一个日出到日暮的时间给这个年轻人讲关于供奉的事情,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她在说话。
太阳快要下山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突然想和年轻人聊会天。
“你为什么要来做供奉?”“你不是心灵之神吗,你算啊。”
“不,我明天才是,我现在想听你说。”
“好吧,我是讲故事的人,我讲过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现在我想听听神的故事。”
“你说话比我更像神。”
“也许吧。”
“我以为来作供奉的人都是想成为神,像我一样。”
年轻人没有立刻搭话,直到她面前的这尊半神的眼神由恬静变得疑惑。
年轻人笑了:“你是不是在等我问你为什么想做神。”
半神的眼神又变得忧郁了:“你才是心灵之神。”
“只是你还没准备好成为神。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太阳的余烬已经淌过了半壁天空,在宁静到来之前演绎着一篇最无声的磅礴之音。
半神从那条古老的石凳上站起来,示意年轻人跟着她。
他们来到崖边的一座石碑前。
“我是少数几个刚来就立下神碑的供奉之一,也就是说,其实我很早就能用一些神力了。
上的字:心灵神碑神龄:神纪1126 –未知神位持有者:伪善“这石碑看起来有年代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做供奉的?”“我们用的不是你们的纪年,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时间只不过是让一些经得住老的东西摆脱经不住老的东西罢了。”
年轻人点点头,并没有把视线从石碑上挪走:“你的名字很有趣,像神的名字。”
“到明天,这块碑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可能就是我的墓碑了。”
半神的手上浮现出一抹粉色的光晕,她抚过石碑,除掉了石碑上的灰尘,“我想理解人。”
我想理解人。
我想看看人的喜怒哀乐,人的爱恨情仇,人的善变到底是什么。
我想知道爱得产生和消失为什么来去无踪。
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人惧怕死亡。
我想知道生对人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想知道人与人的链接有多么虚幻。
我想知道人创造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一纸废墟和臆想。
我想知道人制造的秩序为什么矛盾重重又井然有序。
当我开始被这些问题折磨的时候,我就不适合做人了。
人不被允许窥视这一切的背后支配的量,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选择了与这种力量妥协,他们自己选择了忽视所谓可以忽略的那些颇有深意的瑕疵。
他们不敢也没有权利去破坏大部分人享受着的所谓安宁而为了追求真相清零重来。
但那些疙瘩一直都在。
欲望吗,虚伪吗,人果然还是动物啊。
我来做神,来冷眼看看人,看看世人。
“我知道你的感觉。”
年轻人的眸子变得很深很深,他的目光越过了好多好多岁月,“但这不是你的故事。”
“你想听的是经历吧,但我是神,神没有经历。
我讲的都是经历所化的。”
半神饶有趣味地端详着年轻人,“你当然知道。
你也有这种疑惑,你靠故事来存放它们。
不过,你还相信人吗,你不觉得我们都误解了人吗。
人没有那么多浪漫和美好,说白了,他们都只是被欲望支配而已。
即使是人类引以为豪的爱情,都散发着让人恶心的丑陋的气息,一半来自社会的所谓文明,一半来自野蛮的渴望。”
“你说得很伤人哎。”
年轻人苦涩得笑了笑,“我也是人啊。
人类不就那点小小的心思吗,相比于金钱和美貌,那些什么反映社会,褒贬时弊已经算思想深刻了。
风花雪月,诗情画意人类只不过说着玩玩而已,他们既不懂也不屑。
如果你因为信任一个人而去向往来自他无暇的情感,只会让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哀。”
神殿的方向传来汩汩钟声,绵绵不绝地震荡在耳边。
一柱光束从山顶射入云霄,打穿了层层叠叠的云。
在光柱中间,一圈一圈的能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漾开,源源不断。
“是你的仪式吗”年轻人扭头看向半神。
“算是吧。
走,我们去神殿。”
这么远,到了神殿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年轻人这么想着,却没有问出来。
两个人迤逦前往神殿,一路无话。
年轻人留心观察着路上的景色。
好熟悉的感觉,年轻人的心跳变得有些急促,一瞬间仿佛有一个来自几万年前的相似身影和他重重叠叠地一起走在这条路上。
从这种感觉中回过神来,年轻人的心底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怀疑。
周围都是些平常的草木,但他们走着的石板路却干净得出奇,石缝里也没有什么杂草和泥土。
年轻人看向路旁的树木,觉得视觉的变换有点恍惚,回过头一看,才发现短短一分钟他们已经跨过了一个山头。
这时候走在前面的半神也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变化,依旧背对着他提醒到:“不要看旁边,这条路有缩短空间的神通,就快到了。”
年轻人稍稍定了定心,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不一会,到了神殿所在山的山脚下,那种不适感突然消失了,他们一起踏上了颜色明显有别于石板路的石阶上。
随着他们的上移,这座山之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这座山和周围的黑暗。
连神殿上发射出的光晕也由淡黄色逐渐演变为了粉色。
这时候年轻人却犹豫了,那种心跳,和难以名状的恐惧又回来了,山上的一草一木都让他感觉到深深的敌意。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年轻人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却感到自己的记忆并没有什么缺失。
他抬头望向缓缓走向山顶的半神,两行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划过了脸颊。
“停下,停下啊。”
他感觉自己在对着半神的背影喊,但是他只是喃喃得问着:“为什么。”
半神回头看到站住不动的年轻人,并没有强求他跟上,她回过头,继续向山顶走去,神殿上的粉色光柱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微光向她身上聚拢,在她身后渐渐凝聚成了一个神环。
山上的万物仿佛都感受到了新神的降临,表现出了浓郁的亲和感。
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神山对年轻人愈来愈大的排斥感。
又被孤独包围了呢,年轻人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他终于找到了这熟悉感觉的来源,而且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动了手脚。
年轻人并不是很着急去找回记忆,他有预感它们都会回来的。
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庞了,但是他记得她的背影和现在半神的背影一样无情。
不对,此时的半神已经是真的心灵之神了。
伪善没有再回头,她一直向着神殿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走着。
年轻人能想象到伪善目视前方的冰冷眼神,和仿佛仍然萦绕在耳旁的温软的话语混杂在一起,把他的心沉没在泥潭里不知所措。
伪善大概已经忘了身后的我了吧,和她把我忘掉一样轻松呢,伪善很快就会和其他的神祇谈笑风生了。
年轻人这样想,不知道是不是该转身离开,他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挽留住她,即使有,他那连自己都可怜的自尊也不允许他接受施舍的感情。
真是矛盾,怪不得自己格格不入,年轻人嘲弄着自己,依旧没有挪动脚步。
他感受着周围与他的无关和隔绝,像一团灰色在彩色中间被有意地无视。
伪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绵延的石阶上,一股古老的悲凉攒住了他,让他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殿上的光芒消失了,年轻人知道伪善不会再出现了,终于挪动脚步下了山。
回到山下,犹历历在目的苍绿景致刹那间变成了映在他眼中的满目枯黄。
他缓缓地踏上了归途,花了一天一夜走回了他和伪善息歇的古老石凳,又花了一个日出到日落的时间坐在石凳上。
当他终于走进伪善为他准备的古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没有检查屋子,也没有翻看伪善留下的东西,而是径直走向木床躺下睡了。
他不知道怎样入睡,也不知道该怎样悲伤。
时间在黑暗的包裹里无声无息地急行。
月暮了,即将破晓,古屋里传来他压抑的呜咽声,山似乎没有注意到。
鸟兽像往常一样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天。
他蜷缩在床沿边,在空无一人的山上,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那种抑制也抑制不住的啜泣比崩溃更撕心裂肺,他就这么小声地哭着,几乎失去了感官。
太阳初升了,古屋沿上渐渐聚集了一些飞禽。
他爬起来,审视着屋里的陈设。
有一张不大的书桌,书桌上零散地摆着几本泛黄的本子,书桌旁的书架很长很高,放满了书,并不是很整齐。
年轻人走到书桌前坐下。
看来伪善走得很急,他想。
一支笔都没有,也不知道伪善用什么写的。
他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日记,第一页上只有一行字:“今天坐在他的神阶下喝大麦茶,赏花。”
他是谁。
年轻人心里打上了一个问号。
他记得伪善给他讲过关于神阶的事。
神阶,其实就是神与供奉交流的媒介,每一尊神都可以选择是否降下神阶。
与人间的纠缠越深,神阶就越长,传说当神阶连通天地的时候,那尊神就能降临人间。
但是,事实上几乎没有神愿意降下神阶,因为与人间纠缠越深,就意味着他们在神界的实力越弱,在那个以实力为尊的世界,哪位神愿意让步呢。
年轻人努力地回想了去神殿一路上的景色,他不记得看到了任何一座神阶。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吗?年轻人继续读伪善的日记,又是只有一行字的一页:“他的神阶坍塌了,他依旧什么也没通知我。”
这大概就是伪善成神的原因了。
年轻人大致看完了这一本日记,后面都是她准备成神的记载。
日记里充斥着他的影子,但是伪善几乎没有写过他和自己有什么接触。
不太能判断他对伪善的态度。
年轻人也没有急着去翻看其他日记,他打算出去转转。
他打开古屋的门,屋檐上的鸟飞散了许多。
在太阳的照耀下,山景显得静谧和谐。
他迈着不大的脚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似乎已经有了“转转”的目的地。
“到了,怪不得伪善不愿意把神碑放在这里。”
年轻人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描述的还是很形象的,她叫这里——神墓。”
放眼望去,一时半会似乎都走不到神墓的尽头。
每座神碑都有一小块自己的领地,所以神墓并不显得拥挤,而且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年轻人在神墓里挨个读着神碑,觉得也有别样的乐趣。
直到日落时分,他注意到有三座在同一天激活的神碑。
分别是:王道神碑,霸道神碑,玦神碑。
看到玦神碑青绿色的光晕,他感到胸口一阵悸动,这是她的神碑。
年轻人闭上眼,等到晕眩感褪去。
他几乎还没有想起她是谁,但是他知道,这一定是她的神碑。
“419神纪。
和日记上的记载吻合,那么就意味着‘他’就是王道神或者霸道神了。”
回到古屋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他迈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走到书桌旁坐下,屋子里并不暗,用来照明的蜡烛散发出不属于烛光的平稳而明亮的光。
他的思绪有点混乱,他“记得”自己似乎目睹了玦神三人成神的仪式,但他怎么会活到现在,已经整整707个神纪了。
还有他的记忆是怎么丢失的。
上山之前的生活好像也在慢慢从他的记忆里褪去,他又觉得似乎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又觉得自己是死了好久的人了。
当时,伪善也在场吗?他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也许日记里会有答案。”
他抽出又一本日记开始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