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盆温吞吞、漂着白沫的水泼在我跪着的膝盖上。裤子全湿了，粘在腿上。
柳如烟把脚丫子伸到我鼻子底下，红的刺眼：沈嬷嬷，陛下说了，昨儿我替他走了长路，
脚酸。你，给我洗干净。她把沈嬷嬷叫得特别响。我低着头，
脑门边上那道疤一跳一跳地疼。我没说话，把磨破的粗布袖子卷上去，露出手臂上几块青紫。
手伸进盆里，水有点凉。1我是沈嬷嬷。他们说我是皇帝的奶妈。几个月前替他挡了一箭，
差点死掉。醒了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期间皇帝萧彻来过一次，脸很冷：沈嬷嬷，
念你忠心，留宫里养着。然后我就被扔在这个偏僻的破屋子里。以前认识的人，
好像都没了。柳如烟是皇帝喜欢的女人，柳婕妤。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盯上我了。
哪怕我不是她的专属奴婢。但让我来她的宫殿里给她端水洗脚也是常事。我捧起她的脚。
刚沾上水，她嘶一声，脚猛地踩在我手背上，使劲碾。水这么凉！想冻死我？
她瞪着眼。换水！要热的！小宫女赶紧跑去换水。硬硬的鞋底踩得手背疼，
我赶紧缩回来在衣服上擦擦。新水来了，还冒着热气。我轻轻地把她的脚放进去。
她又叫：烫死了！你想烫熟我的脚啊？蠢奴才！她脚一蹬，水溅了我一脸，辣眼睛。
我没出声，抹了把脸，接着洗。脑子里突然之间乱糟糟，好像有刀光，有人喊，
还有…一个暖和的怀抱？抓不住，一想头就疼得要裂开。用力！没吃饭吗？
她用脚趾头点我脑门上的疤。这疤真丑！看着就烦！洗个脚都洗不好，废物！我咬着牙，
手指头抠着盆底。憋屈。能咋办？我就是个老奴才。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温润的男人声音响起：柳婕妤，陛下召见，请立刻去御书房。我抬眼瞄了一下。
门口站着个穿青袍子的男人，顾太傅。他看看地上的我，看看盆里的脚，眉头皱得死紧。
柳如烟脸一僵，狠狠瞪我一眼，把脚收回去。知道了！催命啊！她骂骂咧咧站起来，
走之前踢了铜盆一脚，脏水又泼了我一裤子。顾太傅也没看我，也跟着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我，一地水，湿透的裤子。我扶着凳子站起来，膝盖又冷又麻。
走到屋里那面破铜镜前。镜子里的人，脸黄，头发乱，脑门上一道大疤，眼神空空的。
这是我？沈嬷嬷？我摸了摸胸口衣服里面，空的。总觉得那里该有个东西，硬硬的，小小的，
揣着就安心…是啥？想不起来。心口突然像被挖掉一块，比膝盖还疼。主子不在，
没什么事情。我屋子里的炭火柳如烟早让人给停了。只能躺回冰冷的炕上，裹紧薄被子。
窗户纸破了大洞，风呼呼往里灌。我躺在炕上，脑袋里又开始闪回一些片段。柳如烟的脚，
皇帝那张冷脸，顾太傅皱着的眉头，镜子里那张脸…在我脑子里乱转。我到底是谁？
这念头像根刺扎进来。挡箭之前，我他妈的到底是谁？！2我叫沈知微。是当今皇帝的乳母。
是他们告诉我的。这天刚蒙蒙亮，冷风狠狠刮脸。柳如烟身边的一等丫鬟——春桃来敲门，
嗓门尖锐：沈嬷嬷！婕妤吩咐，你该去扫雪了！活动活动筋骨！我裹紧那件薄棉衣，
赶紧抓起扫把和扫帚赶去御花园。这雪下得真厚，一脚踩下去能陷进去半截。
冷风呼呼往脖子里灌，冻疮的手握着冰冷的扫帚把，疼得我直哆嗦。还没扫多久，
就感觉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直响。突然腿一软，脸朝下砸雪堆里，
那冰凉劲儿激得我一哆嗦，可身上一点力气没有。哟，这不是沈嬷嬷吗？躺这儿挺尸呢？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我耳边模模糊糊地响起。我睁开眼，是个抱着暖炉的小太监，
缩着脖子，用脚尖踢了踢旁边的雪。我咬着牙，想撑起来，可是胳膊软得像面条。真晦气！
赶紧起来，别脏了地儿！他说完，就准备直接绕开我走了。就在我冻得快要没知觉的时候，
一个挺沉稳的声音问：怎么回事？我勉强抬眼。是个穿着深青色官袍的男人，气质清正，
眉头皱着。又是太傅顾珩。旁边跟着的小太监赶紧回话：回太傅，是陛下的乳母沈嬷嬷，
扫雪…累着了。顾珩的目光落在我红肿流脓的手上和冻得发青的脸上，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没多问，直接对那小太监说：去找两个人，把沈嬷嬷抬回去。再去太医院，就说我说的，
取些治冻疮和驱寒的药来。有功老仆，如此苛待，成何体统？最后那句，声音不大，
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太监喏喏应了，麻溜地跑去找人。很快，
我被两个杂役太监抬回了那破屋。没多久，一个小药童真送来了药膏和一小包驱寒的药材。
药膏抹在手上，清清凉凉的，那点暖意，是这几个月来唯一一点人味儿。挨过了几天，
终于能下床了。柳如烟叫我去她的小茶会，伺候那些巴结她的嫔妃。我站在边上。
柳如烟端起一碗刚倒的、冒着热气的茶，手腕一翻。哗啦！
整碗滚烫的茶水全泼我胸口上了。啊！烫得我惨叫，猛地后退。沈嬷嬷！
柳如烟尖叫起来，指着自己裙角溅上的几滴水珠。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
我这可是新做的蜀锦！你赔得起吗！旁边的嫔妃立刻帮腔：就是！吓着婕妤了！
这嬷嬷也太毛躁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赔罪！我胸口火辣辣地疼，
湿衣服粘着皮肉。抬眼看见萧彻坐在主位，手里端着酒杯，正看着这边。但距离太远，
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我低下头：奴婢……该死。柳如烟哼了一声，
摆手：下去下去！看着就晦气！我捂着胸口，低着头，一步步挪出去。
后面传来压低的笑声和柳如烟对萧彻撒娇的声音。3日子一天天熬，屈辱像雪球，越滚越大。
我身上就剩一件旧物了，一个褪了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小荷包。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里面空空的。可摸着它，心里就莫名其妙地踏实点，好像抓着点啥。这天，
柳如烟又来我屋里视察。她那双眼睛毒得很，
一眼就瞄见我藏在枕头底下露出来的荷包角。哟，嬷嬷还藏着好东西呢？她两步走过来，
伸手就抓。别动它！我扑过去，死死把荷包按在怀里。老东西！还敢藏私！
柳如烟的火气立马就上来了。春桃！去！给我抢过来！
春桃和另一个丫头扑上来掰我的手。我拼命攥着，指甲掐进自己手心。她们又掐又拧，
我死死咬着牙不松手。贱婢！松手！柳如烟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后背咚
一声撞在桌子角上，正好撞在以前中箭留下的伤疤附近。剧痛猛地炸开，眼前发黑，
手上的力气瞬间就泄了。拿来吧你！春桃趁机一把将荷包从我手里拽走，
献宝似的递给柳如烟。柳如烟捏着那破旧的小荷包，翻来覆去看了看，
一脸鄙夷：什么破烂玩意儿，也值得你当个宝？她随手就扔给春桃，赏你了，
拿着玩去吧。我看着春桃把荷包揣进怀里，心口像被挖走一块。旧伤撞得头嗡嗡响。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柳婕妤在吗？
父皇说让我路过您这跟您说一声，让您去一趟养心殿。我忍着疼，抬起眼看过去。
是个穿着杏黄蟒袍的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有点说不出的熟悉感。哦，是太子，萧承钰。
柳如烟立马换上一副温柔笑脸：钰儿下学啦？快进来。正好，
给你父皇的乳母沈嬷嬷见个礼。她指着我，语气轻飘飘的，这就是沈嬷嬷。
太子萧承钰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我身上。我头发乱糟糟，脸上可能是汗也可能是泪，
衣服脏兮兮的，胸口湿了一大片烫伤痕迹，狼狈不堪。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眼神看起来很陌生。但他对着我很客气，同时也很疏远地拱了拱手，吐出两个字：嬷嬷。
就这两个字。像根针，又快又准地扎进我空荡荡的心口里。一股巨大的、没来由的悲伤，
猛地冲了上来，冲得我鼻子发酸，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奇了怪了，我明明不认识他，
他叫我一声嬷嬷，我哭个什么劲儿啊？4柳如烟的昭阳殿今天异常热闹。
她坐在主位软榻上，旁边围着几个巴结她的妃嫔，磕着瓜子看戏。对，戏就是我。
地上还淌着我刚才被泼的汤，衣服湿透，烫得皮疼。柳如烟翘着脚，鞋脱了，袜子也脱了，
白生生的脚丫子伸到我面前黄铜盆的水里。水是我刚换的，还冒着热气。沈嬷嬷，
愣着干什么？柳如烟声音又尖又利。快洗啊！让姐妹们看看，
陛下亲封的『乳母』是怎么伺候人的！乳母两个字，被她咬得特别重，带着笑，
听着有点刺耳。那几个妃嫔吃吃地笑，像一群聒噪的鸟。我没吭声，手伸进水里。烫。
手指头上全是冻疮裂开的口子，一碰热水，钻心地疼。我咬着牙，捧起她的脚。真滑，
一点茧子都没有，养尊处优。哎哟！柳如烟突然叫起来，脚猛地一抽，
带起一片水花全溅我脸上。又想烫死我啊老东西！水这么烫！她眉毛竖起来，
抓起旁边果盘里一颗葡萄就砸我头上。汁水黏糊糊流下来。奴婢该死。我哑着嗓子说，
低头想再加点冷水。不用了！她脚猛地抬起来，不往水里放，
狠狠踩在我正要去拿水瓢的手背上！正好踩在冻疮裂开最厉害的那道口子上！呃！
我疼得眼前一黑，差点叫出声。血丝立刻从裂口里渗出来，混着盆里的脏水。
我看你就是心里不痛快！柳如烟俯身，那张漂亮脸凑近我，压着嗓子，只有我俩能听见。
装什么死狗样？挡了箭了不起？陛下还不是把你当条老狗养着？乳母？呵，你也配？
她脚上使劲碾，骨头嘎吱响，疼得我浑身打颤。我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头也开始疼，那道箭疤一跳一跳。挡箭？挡谁的？是了，她们说我为当今皇帝萧彻挡了一箭，
然后才失忆的。但这会儿脑子里像蒙了层厚油布，什么都抓不住。哭啊？怎么不哭？
柳如烟对着那群妃嫔，声音又扬起来。姐妹们瞧瞧，咱们沈嬷嬷多硬气，
伺候主子洗脚是她的福分，她还摆脸子！她脚继续碾我的手，另一只脚伸进盆里搅和，
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妃嫔们笑得更欢了。就是，柳姐姐这脚金贵着呢，沾了龙气的！
沈嬷嬷，你可仔细点，别把柳姐姐的脚搓坏了！老皮老肉的，别硌着姐姐！
那些话像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手背上的疼，头上的疼，还有心里那股空茫茫的憋屈，
搅成一团，火一样烧起来。我死死盯着盆里晃动的水影，里面映着我那张脸，憔悴，蜡黄，
额角一道疤像蜈蚣趴着。凭什么？这个念头像火星子，突然就炸开了！烧得我浑身发抖！
我猛地抬起头，不是看柳如烟，是死死盯着铜盆里自己那双烧着火的眼睛！
柳如烟被我盯得一愣，脚上劲儿松了点。看什么看！老东……她话没骂完。砰——！！
！殿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巨响吓得满殿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道明黄色的影子像炮弹一样冲进来！是太子！他跑得急，喘着粗气，脸上全是汗，
像是找谁有急事。可他一冲进来，脚步猛地钉死！像是才认出我的脸。
然后眼睛扫过地上淌的汤，扫过我被烫红的湿衣服，扫过那群惊呆的妃嫔，
最后死死钉在软榻上——钉在柳如烟那只还踩在我血糊糊手背上的脚！时间像冻住了。
下一秒——柳！如！烟——！！！太子爆出一声怒吼！那声音炸得房梁都在抖！
他眼珠子瞬间就红了，像头要吃人的小豹子！他根本不管别的，几步冲到软榻前，
看都没看柳如烟那张吓白的脸，猛地抬脚！哐啷——哗啦——！！！
我手里的铜盆被他狠狠一脚踹飞出去！滚烫的脏水、皂角沫子、沉甸甸的铜盆，全飞了！
水泼了柳如烟一身！铜盆砸在柱子上，哐当巨响，滚到墙角。我被他那一脚带得向后倒。
没摔地上，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胳膊！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是太子！
他根本没管满地的水，没管尖叫的柳如烟。他单腿跪在我旁边，抓着我胳膊的手都在抖。
另一只手，带着一股狠劲儿，猛地把我额前挡住箭疤的湿头发全掀开！那道又长又丑的疤，
完全露出来。太子盯着那道疤，眼睛更红了，嘴唇哆嗦着，像是气疯了，
又像是……心疼得要命？他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扎向柳如烟，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吼得整个大殿都在嗡嗡响：放肆！柳如烟！谁他妈给你的狗胆！
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珠子，砸在地上：敢这么糟践我母后？！
——母后？！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捅进了我浆糊一样的脑子里！嗡——！
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了！剧痛！比箭疤疼一百倍！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
——大红的嫁衣！沉得要命的凤冠！——震得耳朵发聋的喜乐！盖头掀开，
萧彻年轻带笑的脸！——小娃娃软乎乎的哭声！小手抓着我的指头！——还有……还有箭！
黑色的箭！我推开谁？扑过去……啊——！我控制不住惨叫出声，眼前猛地全黑了！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无数碎片在乱闪乱撞！身体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就往下倒。母后！！
太子惊恐的喊声炸在耳边。彻底晕过去之前，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冰凉带血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