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咳出的血带着铁锈味,溅在破旧的毯子上,洇开一朵黑红的花。关外的风是刀子,
一刀刀割着我漏风的帐篷,也割着我破烂的肺。叶桑端着药碗的手在抖,滚烫的药汁洒出来,
他却浑然不觉,只哑着嗓子求我:“小姐,再喝一口,求你了。”我摆摆手,
连开口的力气都吝于付出。没用的。我的命,早就被谢家倾颓的那个雪夜,埋葬在了京城。
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胸中一口怨气吊着。就在这时,帐外死寂的雪原上,响起了一阵喧嚣。
是皇家仪仗的鸣鞭声,刺破了凛冽的风。我浑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角明黄的华盖,
和一队披着厚裘的宫人。他们簇拥着一个女人,她穿着白狐大氅,裙摆上绣着金线凤凰,
每一步都踩在厚实的毛毡上,隔绝了雪地的污浊。是云舒晚。我那位,
顶着与我七分相似的脸,如今宠冠六宫的舒妃娘娘。周围流放的罪囚们跪了一地,
山呼“娘娘仁善”,声音里是真实的感恩戴德。她来这不毛之地,竟是来施恩的。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我身上,然后,她提着裙摆,一步步向我走来。
帐帘被侍女掀开,一股暖香混着寒风涌入。云舒晚在我面前蹲下,那张和我相似的脸上,
挂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她伸出手,想握住我枯柴般的手指,我却先一步缩回了毯子里。
她的动作僵在半空,随即,更添哀戚。“姐姐,陛下还是念着你的。”她柔声说,
仿佛我们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剔透的玉瓶,
递到我面前:“这是西域进贡的九转还魂丹,陛下特意赏了来。你快服下,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她。她眼底那抹一闪而过的快意,
比帐外风雪更冷。我当然知道这药。这不是什么还魂丹,这是催命符。
它能瞬间激发人体最后的生机,燃尽最后一滴心血,让将死之人在虚假的回光返照中,
迅速走向真正的死亡。皇帝赵弈,连让我安静地死在流放地,都等不及了。“多谢娘娘恩典。
”我开口,声音破得像扯烂的布。在叶桑惊恐的注视下,我伸出手,
从玉瓶里倒出那颗猩红的药丸,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吞了下去。云舒晚终于笑了,
是那种尘埃落定的,胜利者的笑。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
是真正地握住了我放在毯子外的手,力道很重,像是在确认我的脉搏,
确认我的生命正在流逝。“姐姐,好好歇着吧。”她说完,便要抽手起身。
就在她掌心离开的瞬间,我用尽了吞下丹药后换来的所有力气,蜷缩的指尖猛然弹出。
一枚细如毫芒、几乎透明的东西,自我指甲缝里弹出,带着我心头血的温度,
无声无息地刺入了她温润柔软的掌心。那是同心蛊。以我枯竭的生命为引,
以滔天的怨恨为料,用我流放三年熬出的最后一滴心血凝练而成。它会蛰伏,会等待,
以谎言为食,以虚情假意为养料。云舒晚只觉得掌心微微一刺,像被静电扫过。
她低头看了一眼,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痕迹。她不再停留,转身,
在“娘娘仁善”的赞美声中,如来时那般,众星拱月地离去。我躺回毯子上,
胸口的剧痛如期而至,生命力正被疯狂地抽干。但我没有闭眼。我看着帐篷顶,
仿佛能穿透它,看到京城的方向。云舒晚,我的好妹妹。从此,荣枯同心。
你借我的荣光扶摇直上,那你的命,也该由我执掌枯荣。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2回到承恩殿,地龙烧得暖意融融,熏香是新换的安息香,能驱散沾染的寒气。
我打发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贴身侍女春禾为我卸妆。铜镜里映出我的脸,奔波一日,
略显疲态。春禾为我拆下发髻,手上动作轻柔,心中却在腹诽。
她觉得今日这支素银簪子太过寡淡,配不上我的身份。这些想法,她藏得很好。
可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不止是听到了她的腹诽,在那些不敬的念头之上,
还有一个清晰温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那声音说:“愿娘娘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我猛地握住妆台边缘,指节发白。春禾吓了一跳,停下动作:“娘娘?”我没理她,
只是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就在刚才那一瞬,我竟觉得镜中人的面容,真的褪去了疲惫,
眼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细纹也消失了,皮肤透着莹润的光。我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触感细腻,不似作伪。“娘娘,您……是不是乏了?”春禾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我回过神,摆摆手:“无事,你继续。”可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掌心的那一点刺痛感早已消失,但一种莫名的、奇异的感觉正在我四肢百骸中蔓延。
是幻觉吗?是流放地的苦寒让我心神不宁了?入夜,赵弈来了。
他身上还带着朝堂的肃杀之气,显然是刚处理完政事。他屏退左右,将我揽入怀中,
下巴抵着我的发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去见她了?”他问,声音有些闷。
我乖顺地点头:“是。姐姐她……看着很不好。”赵弈的身子僵了僵,随即叹道:“罢了。
朕让你受委屈了。”他捧起我的脸,细细端详,目光里带着惯有的复杂,有审视,有怀念,
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还是看着你,朕这心里才能安宁片刻。
”他随口夸了一句,更像是自我安慰。可我听到的,却不是这句。
那个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帝王的深情与不容置疑。他说:“爱妃乃朕之国瑞,
得之我幸。”轰的一声,我脑中一片空白。这不是幻觉。我看着赵弈,
他依然是那副疲惫又依赖的神情,并未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但我听见了。
那不是耳朵听见的,是心里。从前,我费尽心机,才能揣摩到他几分心思。
我要扮演谢长缨的影子,要学她的清冷,又要展现我的温柔,才能换来他的片刻垂怜。
可现在,我似乎……能听到他们心中最深处的“祝福”。我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
再抬眼时,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我靠在他怀里,
感受着他温暖的胸膛。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笃定,从心底缓缓升起。
天命所归。或许,我真的是天命所归。3痛楚如潮水,淹没了我。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下沉,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胸腔撕扯下一块血肉。叶桑的哭声在耳边时远时近,
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棉絮。我知道,那颗催命的丹药正在生效。这是死亡的感觉。我并不陌生,
三年前的雪夜,我已经死过一次。就在我准备彻底沉入黑暗时,一丝极细微的暖流,
毫无征兆地从我干涸的心脉深处升起。它很微弱,像严冬里一粒残存的火星,
却顽固地没有熄灭。紧接着,第二丝,第三丝。那股暖意汇聚起来,不再是稍纵即逝的错觉,
而是一股真实不虚的力量。它流过我淤塞的经脉,所到之处,
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被抚平了些许。我凝滞的血液,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小姐……小姐你别走……”叶桑握住我的手,绝望地摇晃着,他的眼泪滴在我手背上,
滚烫。他以为这是回光返照。但我知道,不是。是我种下的那枚蛊,活了。
它找到了它的食粮,开始反哺于我。我费力地睁开眼,世界的轮廓从模糊变得清晰。
帐篷顶的破洞,漏下一点灰白的天光。叶桑见我睁眼,哭得更凶了,以为我要交代遗言。
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窗台边。那里摆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盆,里面种着一株半死的凤仙花。
那是三年前,我从京城谢家府邸的废墟里,挖出的唯一活物。它陪着我流放,
也陪着我一同枯萎。昨日看时,它最后一片叶子也已焦黄卷曲,眼看就要彻底死了。可现在,
就在那片焦黄的叶尖上,我看到了一点极不显眼的、崭新的绿意。那抹绿,像针尖,
刺破了死亡的灰败。我用尽全身力气,撑着身子,指尖碰到了那冰冷的瓦盆。然后,
我转向满脸泪痕的叶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垂死的空洞。“叶桑,”我说,
“去给我找些花肥来。”叶桑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我,
脸上的悲恸凝固成了极致的错愕。我没有再解释。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盆花上。
我的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般的平静。京城里,
云舒晚正享受着她偷来的荣光。她不会知道,她每一次虚伪的笑,每一次窃喜的心跳,
都会化作养料,顺着那根无形的线,渡过千里风雪,来浇灌我这株,
早已深埋在泥土下的恶根。4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祥瑞。这名声传遍宫闱内外,
甚至压过了初春的百花。于是,皇后的百花宴,便成了我不得不赴的鸿门宴。御花园里,
皇后卫梓雁坐在主位,凤冠威仪,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精美却来路不明的瓷器。
宴会过半,酒酣耳热之际,她终于出手了。她指着不远处一株通体焦黑,
早已枯死的御赐牡丹,朗声对众人说:“近来宫中皆传舒妃妹妹身负祥瑞,
是能为我大安带来福运之人。”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笑意温柔,话语却如淬冰的箭。
“就是不知,妹妹能否让这株枯木,也沾沾妹妹的福气?”所有喧闹都静止了。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但我能听见她们的心声。“这下看她怎么下台。
”“那可是先帝最爱的‘焦骨牡丹’,早就死透了。”“皇后娘娘这招可真高明。
”这些声音像针,扎得我掌心发麻。我知道,我不能退。我退一步,
此前所有经营都会化为泡影,我将再次变回那个见不得光的,谢长缨的赝品。我站起身,
裙摆划过一地落英。“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妾的本分。”我走到那株枯死的牡丹前。
它枝干如炭,了无生气,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闭上眼,将手轻轻覆上那粗糙的枯枝。
周围的命妇们立刻围了上来,口中发出配合的、虚伪的赞叹。“娘娘仁德。
”“舒妃娘娘定能感动上苍。”她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满是讥讽与不屑。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我“听”来,这些声音汇成了一股股暖流,化作潮水般的祝福,
涌入我的耳中,灌进我的四肢百骸。“枯木逢春,福泽绵长!”“牡丹泣露,国运昌盛!
”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充斥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云舒晚,
而是一个可以号令万物的神明。我将这股力量,顺着我的指尖,尽数灌入身前的枯枝。然后,
我睁开了眼。全场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我的手下。
就在那截焦黑如炭的枝干顶端,一点颤巍巍的、几乎要被风吹破的新绿,
正倔强地、从死气沉沉的木质里,挤了出来。那点绿意,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短暂的静默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惊叹,这一次,再无半点虚假。“天啊!真的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