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子像个沉默的怪物,盘踞在村口。它表面的沟壑被经年的雨水和脚底板磨得油亮,
深深浅浅,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陈腐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混合着牲口粪便、灶膛柴灰和晒蔫了的猪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吸一口都觉得黏腻。那年我六岁,瘦得像棵刚冒出土就被踩了一脚的豆芽菜,
细伶伶的脖子顶着个大脑袋。破布鞋的鞋尖早就磨穿了,露出脏兮兮的脚趾头,
踩在晒得滚烫的石板路上,有些烫,有些硌。“娘?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永远关不严实的木板门,
一股更浓重的、带着灰尘和某种陈旧苦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暗。窗户小得可怜,
糊着发黄发脆的旧报纸,光线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角落里,
一个影子动了动。女人蜷在土炕最里侧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口,
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没有形状的破布。她的头发枯黄蓬乱,像一蓬被火烧过的野草,
胡乱地纠结在瘦削的肩胛骨上。一件辨不出本色的旧褂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娘?
”我又唤了一声,声音怯怯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女人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脸来。
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全部的脸,只觉得那轮廓异常模糊。只有一双眼睛,
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簇在深夜里被遗弃的、快要熄灭却又顽固燃烧的野火。
那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没有焦点,空茫茫一片,仿佛穿透了我,
望向某个遥远得无法抵达的地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张揉皱了又勉强抚平的纸,
只有那眼神,深得像枯井,里面盛着的东西,六岁的我完全无法理解,
只觉得心头被那目光刺了一下,凉飕飕的。“娘,二爷爷给的。”我小心翼翼地挪近炕沿,
踮起脚,把手里攥着的那块黄澄澄的玉米饼子递过去。饼子还带着一点灶火的温热,
粗糙的玉米面颗粒感清晰。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响亮。
女人的视线终于从那虚无的远方收束,慢慢垂落,定在我脏兮兮的手上,
定在那块粗糙的玉米饼子上。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的颤抖。她没有接饼子,反而伸出枯瘦的手,那手背上青筋虬结,
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琉璃。那冰凉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不属于活人的寒意,
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仿佛被烫到一般。然后,
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意义不明的咕噜声,音节破碎粘连。我努力分辨着,
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不成调的尾音,像叹息,又像呜咽。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饼子,
而是摸索着,从炕席底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抠出了一块东西,
飞快地塞进我空着的那只手里。一块布。很小,只有婴儿手掌那么大。褪色得厉害,
原本的花纹几乎完全模糊,只能依稀看出曾经是碎花的,柔软的棉布边缘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带着一种被无数次摩挲、揉捏过的温润感。
布料上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息,
微弱得像一个幻觉,瞬间就被屋里那股陈腐的霉味吞没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这块小小的、温热的布片,又抬头看看她。她的目光又飘远了,
重新沉入那无边无际的空茫里,仿佛刚才那个递布的动作,那个冰凉的触碰,
只是我的一场错觉。她蜷缩回去,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疯婆娘!又死哪儿挺尸去了!”院门被粗暴地踹开,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男人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痰音的咒骂,
像块沉重的石头砸进屋里凝滞的空气。“灶是冷的!猪食呢?!老子养个废物不如养头猪!
”我的继父,李瘸子,拖着那条被早年矿洞塌方砸坏的腿,一瘸一拐地撞了进来。
他嘴里喷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的混合臭味,熏得人头晕。
那张被山风和酒精刻满深沟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珠扫过空冷的灶台,
最后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在炕角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是本能地、连滚带爬地从炕沿溜下来,
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那块小小的碎花布被我死死攥在手心,汗水瞬间濡湿了它。李瘸子根本没看我。
他径直冲到炕边,像拎一只破麻袋一样,一把攥住了女人枯瘦的胳膊,
猛地把她从角落里拖拽出来。女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像被掐住脖子的鸟。“装死?
老子让你装!”李瘸子唾沫星子喷溅,另一只手高高扬起,
蒲扇般粗糙厚重的手掌带着风声狠狠掴了下去。“啪!”那声音又脆又闷,像湿木头断裂。
女人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枯草般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她没有哭喊,
只是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像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啪!”又是一下。
我看见一丝暗红的血线,慢慢从她散乱头发遮掩下的嘴角蜿蜒爬出,
滴落在她胸前那辨不出颜色的旧褂子上,洇开一小团更深的污迹。“看什么看?!小杂种!
”李瘸子似乎被女人无声的承受激得更怒,充血的眼珠子转向缩在墙角的我,凶光毕露,
“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滚去把猪喂了!”我像只受惊的兔子,
连滚带爬地冲出那间令人窒息的黑屋子。身后,沉闷的击打声和男人含混的怒骂还在继续,
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神经。我跑到猪圈边,冰冷的石槽里空空如也。
我手忙脚乱地抱起旁边的猪草筐,里面是白天打回来切好的、还带着泥腥气的猪草。
我把草胡乱倒进石槽,又哆嗦着从墙角的水缸里舀起冰冷刺骨的水,哗啦浇在草上。
水花溅湿了我的裤腿和破鞋子,寒意直透骨髓。猪圈里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酸腐恶臭,
混合着身后屋子里传来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殴打声,像一张巨大的、湿透的棉被,
紧紧裹住了我,捂得我喘不过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趴在冰冷的石槽边沿,
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大滴大滴砸在肮脏的石槽里,混入猪食的泥水中。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手心里的那块碎花布,被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那上面一丝微弱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成了这片无边污浊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像一根细得随时会断的稻草。夜深了。月亮像个冷冰冰的银盘,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透过小小的、糊着破报纸的窗户格子,
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整个村子死一般寂静,
只有偶尔几声不知名的虫鸣,短促而凄凉。
李瘸子早已在另一头炕上发出粗重如拉风箱般的鼾声,浓烈的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薄薄的破棉被又硬又沉,根本挡不住炕席底下透上来的寒气。
我蜷缩着,像一只畏寒的小兽。恐惧的余波还在身体里窜动,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
黑暗中,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块小小的碎花布。
它已经被我的体温焐得温热,像一小块暖玉。我把它紧紧贴在脸上,
用脸颊蹭着那粗糙起毛的边缘。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我捕捉到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像一缕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游丝,
从炕的另一端,从那团蜷缩的阴影里飘过来。那调子很陌生,
和村里婆姨们唱的粗粝山歌完全不同。它极其轻柔,像山涧里最细的一脉泉水,
像春日拂过新叶的最软的风。音调起起伏伏,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韵律,
温柔地包裹过来。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重复的“嗯嗯啊啊”的哼鸣,像叹息,
又像摇篮边最原始的爱语。这声音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缓慢地渗透进我冰冷僵硬的身体。
紧绷的神经在黑暗中一根根松弛下来。我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音节,
把它当作抵御这无边黑暗和寒冷的唯一屏障。眼皮越来越沉,仿佛被那温柔的调子施了魔法。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混沌的前一刻,我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我的背上。
那目光和白天不同,不再是空茫涣散,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像月光一样清冷,
又像藏着千言万语。我不敢回头,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那块带着体温的碎花布里,
在那不成调却温柔无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
像一口倒扣的、肮脏的大锅。我被一阵异样的死寂惊醒了。不是平时那种沉滞的安静,
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慌的空洞。屋子里只有李瘸子震天的鼾声。我猛地坐起身,
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里毫无章法地乱撞,撞得肋骨生疼。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几乎是滚下炕,
光着脚丫,踩在冰凉刺骨的泥地上,跌跌撞撞地扑向炕的另一端——那个属于母亲的角落。
空的。只有一团被揉得更皱、更破败的旧铺盖,胡乱地堆在那里,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
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汗味和霉味的气息还在,
却独独少了属于她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味。“娘?”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像砂纸摩擦。没有人回应。只有李瘸子翻了个身,鼾声停顿了一下,又更加响亮地响起。
我冲到门口。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虚掩着,外面是灰白冰冷的晨雾。门槛上,
似乎有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泥水。我蹲下去,手指颤抖着碰了碰,
冰凉一片。视线模糊了,我疯了一样冲出门外,像只没头苍蝇在院子里乱转,
又冲到院门外那条唯一通向村外的小路上。小路在浓雾中延伸,
两旁是沉默的土坯房和光秃秃的树。湿冷的雾气粘在脸上,钻进单薄的衣领。
我徒劳地奔跑着,喊着,声音被浓雾吸得干干净净,连个回声都没有。嗓子很快就喊哑了,
只剩下嘶嘶的气音。冰冷的露水打湿了裤脚,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她不见了。
像一滴水消失在大雾里。像一块石头沉入了最深的井底。像……像她从未存在过。
只有手心里,那块小小的、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碎花布,还残留着一丝绝望的温度,
证明昨夜那温柔哼唱并非虚幻。村口的石碾子依旧沉默地盘踞着,
像一个永恒的、冷酷的见证者。它身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些,积满了昨夜的雨水,
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道道新添的、无法愈合的伤口。二爷爷叼着那杆油光发亮的旱烟杆,
蹲在碾盘旁边凸起的一块青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混在湿冷的空气里。他灰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沟壑纵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浑浊的眼珠偶尔抬起来,
瞥一眼失魂落魄、像根木桩子一样杵在路中间的我。“二爷爷……”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带着哭腔,又带着一丝渺茫的、连自己都不信的希冀,“看见我娘没?
一大早……门开着……”二爷爷没立刻回答。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重的灰白色烟雾,
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滞片刻,才慢慢散开。他抬起枯树皮般的手,用烟锅在青石上磕了磕,
发出笃笃的闷响。几星火炭掉在湿泥地上,嗤地一声,冒起一缕微弱的白烟,瞬间就熄灭了。
“啧,”他咂了咂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那个疯婆娘啊?跑了呗。
”他浑浊的眼珠子斜睨着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只在泥地里挣扎的蚂蚁,“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哦不,疯婆娘要跑路,谁拦得住?跑了清净!”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
狠狠扎进我心里。我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跑了?
什么叫跑了?她那么瘦,那么怕,连门都不敢出,她能跑到哪里去?
“二爷爷……”我还想追问,想从他漠然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线索,一丝破绽。“行了行了!
”二爷爷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打断了我。“大清早嚎丧似的!
赶紧家去!你爹醒了找不到人,有你好受的!”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怜悯,又像别的什么,
快得抓不住。随即,他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近乎麻木的冷漠。“别瞎找了!找不着的!
该哪去哪去!”他不再看我,低下头,专注地重新往烟锅里摁着烟丝,
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只是我的一场错觉。我像被抽掉了骨头,僵立在原地。
清晨冰冷的湿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一直冷到心窝里。二爷爷笃定的“找不着”三个字,
像三块沉重的石头,砸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村口的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杈,
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那石碾子巨大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
投下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影,似乎要将渺小的我彻底吞噬。日子像磨盘上的豆子,
被沉重的石碾一遍遍、麻木地碾压着。山村的色彩在我眼里彻底褪去,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李瘸子的脾气愈发暴躁,仿佛我成了他所有不如意的唯一出口。
拳脚、咒骂、冰冷的灶台、永远也干不完的粗活……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沉默地承受着一切风吹雨打,只是拼命地向下扎根,
汲取着任何一点能让我活下去的养分。只有夜深人静,躺在冰冷的炕上,
手指习惯性地摸索着贴身口袋里那块早已被磨得更加破旧、边缘彻底毛糙的碎花布时,
心底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那温柔的哼唱声早已消失在记忆深处,
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被泪水浸泡过的影子。那块布成了唯一的锚点,
一个关于“母亲”这个词语所代表的、仅存于想象中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温暖幻影。
我恨她。恨她的懦弱,恨她的不告而别,恨她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吃人的泥潭里。可恨意深处,
又缠绕着更深的、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被抛弃的恐惧与渴望。
两种情绪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噬咬着我的心脏。逃离这泥沼的念头,
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我像一头沉默的、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开始拼命地、不顾一切地积蓄力量。村里的土学校,成了我唯一的喘息之地。
我贪婪地汲取着书本上的每一个字,像干涸的土地吮吸着雨水。那些方块字,
那些陌生的词语和句子,像一把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道通往外面世界的、极其狭窄的门缝。
我拼命地学,没日没夜地学,把所有的恐惧、委屈、恨意和不甘,都狠狠塞进那些书本里,
仿佛只有把它们变成知识,我才能获得逃离的力量。手指被冻得通红皲裂,握不稳铅笔,
就在灶膛边借着微弱的火光写;没有纸,就在泥地上用树枝划。知识,
成了我唯一的武器和盔甲。终于,那纸薄薄的、印着省城一所三流大学名字的录取通知书,
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我布满厚茧的手上。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像一把重锤,
砸开了我眼前那扇厚重的、名为“大山”的牢门。离家的那天,天色阴沉得厉害,
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随时可能拧出水来。
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李瘸子靠在门框上,叼着烟卷,斜睨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野兽般的算计光芒。他大概是在盘算着,
这只养了十几年的“小杂种”,飞出这山窝窝,以后能给他叼回多少肉骨头。“滚吧,
”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出去了有点出息,别忘了是谁把你拉扯大的!
”那“拉扯”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我低着头,没看他,
也没说话。背上那个破旧的双肩包,里面塞着我仅有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几本翻烂了的课本,还有那块用破布小心包好的、早已褪色毛糙的碎花布。它贴着我的胸口,
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炭。我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踩在熟悉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过去的影子上。我没有回头。身后那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
那个弥漫着霉味和暴戾气息的家,连同那个叫李瘸子的男人,迅速在我身后缩小、模糊,
最终被甩进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像一幅被雨水打湿后彻底褪色的旧画。山风卷起尘土,
扑打在脸上。我攥紧了背包带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走吧,往前走。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恨意、委屈、还有那点残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想,
都被我死死地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用一层厚厚的、名为“逃离”的硬壳封存起来。
仿佛只要走得足够远,就能把过去的一切彻底斩断。
仿佛只要把那个带着碎花布影子的女人彻底遗忘,我就能获得新生。
省城像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怪兽。
它吞吐着喧嚣的人流、刺耳的鸣笛、炫目的霓虹和无数个行色匆匆、面目模糊的躯壳。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汽油、灰尘和某种快餐食品混合的、工业化城市特有的气味。
我像一粒被风吹到水泥缝隙里的草籽,艰难地在这片钢铁丛林中寻找立足之地。
三流大学的文凭,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轻飘飘得如同一张废纸。
我做过餐馆后厨油腻腻的帮工,
双手被洗洁精泡得发白起皱;当过写字楼里被人呼来喝去的快递员,
在电梯的夹缝中挤进挤出,汗水浸透廉价的工服;也曾在深夜的便利店收银台后,
对着惨白的日光灯,麻木地扫描着商品条码,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而空洞的夜晚。
微薄的薪水扣除房租和最基本的口粮,所剩无几,像沙漏里的沙子,永远填不满生活的缝隙。
那块褪色的碎花布,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出租屋抽屉的最底层,用一个硬纸盒装着。起初,
我几乎不敢触碰它。它像一个封印,一旦揭开,
就会释放出那段被刻意遗忘的、混杂着冰冷与微温的过往。
每一次生活的重压几乎将我碾碎时,我会在深夜,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那个狭小逼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家”,
在黑暗中拉开抽屉,摸索到那个硬纸盒。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柔软的毛糙边缘,
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