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异象降生。密州南部的凤凰岭藏在连绵起伏的群山褶皱里，
五月的夜风裹挟着瓢泼大雨，像无数条鞭子疯狂抽打家家户户的窗棂。
干涸了三个多月的土地在暴雨中发出滋滋的吮吸声，田埂上裂开的沟壑足有半尺宽，
此刻正被浑浊的泥水缓缓填满。可李家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里，
气氛却比久旱的田地还要焦灼百倍。土炕上铺着的粗布被褥已被汗水浸透，
泛出深褐色的印记。李老实蹲在炕沿边，后背的单衣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黏糊糊地贴在脊梁骨上。他黧黑的脸上布满褶子，此刻因为紧张而拧成一团，
紧攥着拳头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线死死盯着妻子王秀的脸。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
火苗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来回扭曲，活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爹……我……我不行了……王秀的声音细若游丝，
气若悬丝的气息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她额前的碎发被冷汗粘成一缕缕，
脸色白得像刚裱糊的窗户纸，嘴唇干裂起皮，渗出点点血丝。
这已经是她痛不欲生的第三个时辰，下身传来的撕裂感让她觉得自己正在被生生扯成两半，
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接生婆是邻村最有经验的张婆婆，此刻也累得直喘粗气。她绾着袖子，
露出的胳膊上沾着血迹和汗水，用布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李老实的胳膊：老实，别慌！头胎都这样磨人，秀丫头是个硬朗的，
再使把劲就成！她从炕边的陶罐里舀出一勺红糖水下，秀丫头，喝口糖水润润喉，
攒着劲！李老实喉咙发紧，像塞了团干硬的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李家三代单传的根苗啊！他祖上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爷爷扛了一辈子长工，父亲在地主家打了半辈子短工，好不容易才攒下二亩薄田。
他自己更是打了三十五年光棍，前年才用半亩好地做聘礼，娶上了邻村的王秀。
盼了整整两年才等来这个孩子，怎么能出半点差错？窗外的雷声轰隆作响，
像是老天爷在头顶敲着大鼓，每一声都震得他心口发颤。远处的山坡传来泥土滑落的闷响，
有人在雨中呼喊着山洪来了，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妻子痛苦的呻吟更让他揪心。
他偷偷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红布包，里面是他跑了三十里山路，从观音庙求来的平安符，
边角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突然，王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被人活生生剜去了心头肉。
张婆婆眼睛一亮，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出来了出来了！头露出来了！
她赶紧用干净的布巾接住，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开孩子脸上的胎脂，仔细一看，
忍不住赞道：这孩子长得真周正，眉眼跟秀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梁挺直，嘴唇饱满，
俊得很！李老实的心刚提到嗓子眼又落下去半截，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
想摸又不敢摸。可没过片刻，他又听见张婆婆咦了一声，那声音透着几分迟疑，
几分惊惶。是个带把的！可这……张婆婆的声音突然压低，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像是摸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油灯里的油渐渐见了底，
灯芯爆出点点火星。王秀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胸口起伏得像风中残烛，
额头上的冷汗变成了冰凉的黏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在枕头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李老实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恨不得替她受过，可他只能像个傻子似的在旁边打转，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东方的山峦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随着王秀最后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呼喊，
那声音凄厉得像杜鹃泣血，孩子终于完全生了出来。张婆婆抱着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手里的布巾啪嗒一声掉在炕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李老实赶紧凑过去，
看清孩子的模样后，倒吸一口凉气，双腿一软咚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坚硬的泥地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孩子眉眼确实清秀，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可屁股后面却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足有手腕粗细，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
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鳞片边缘还闪着金属般的冷光。妖……妖怪……
李老实声音发颤，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那些精怪故事，头皮一阵发麻，背后渗出冷汗。这时，
王秀虚弱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给……给我看看孩子……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吞没。秀儿，你刚生完身子虚，先歇着……李老实慌忙用身体挡住，
他实在怕妻子看到这骇人的景象，怕她本就虚弱的身子经不起这惊吓。
让我看看……求你了……王秀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汗水，
在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蜿蜒的水痕。她伸出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
那只手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青白色，指节突出像枯树枝。李老实拗不过她，
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只好颤抖着抱起孩子递过去。孩子出奇地安静，
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小嘴巴微微张合，吐着细小的气泡。
王秀看到那条尾巴时，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她伸出冰凉的手，
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又碰了碰那条冰凉坚硬的尾巴，
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我的儿……娘的好儿……就在这时，
王秀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如纸，嘴角溢出一丝黑红色的鲜血。她紧紧抱着孩子，头一歪，
那双温柔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彩，手臂却依旧僵硬地环着孩子，像是要做最后的守护。
一直安安静静的孩子，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去，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洪亮得惊人，震得窗户纸都嗡嗡作响，像是在控诉这世间的不公，
又像是在哀悼母亲的逝去。哭声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婴儿的悲怆，穿透了雨幕，
在寂静的山村上空回荡。李老实看着妻子冰冷的身体，又看看那个哭闹的孩子，
悲痛瞬间转化成滔天的恨意。都是你这个妖怪！是你害死了秀儿！他双目赤红，
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转身抄起墙角的砍刀，那把砍柴用的刀豁了个口子，却依旧锋利。
他双眼死死盯着孩子，一步步逼近，砍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说时迟那时快，
那孩子像是有预知能力似的，小小的身体往旁边一滚，动作灵活得不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李老实的砍刀噗嗤一声，正好落在他的尾巴上。哐当一声脆响，刀砍下去的瞬间，
一道金光从伤口处迸发出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整个屋子都被金光笼罩，
墙壁上的裂缝里渗出点点金辉。黑色的尾巴从孩子身上分离，在空中化作无数鳞片，
像萤火虫似的盘旋着飞向孩子。孩子小小的身体在金光中渐渐拉长，
变成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龙，鳞片闪烁着幽光，小小的爪子还带着稚气。
他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半空中，那些鳞片一片片贴在他的身上，严丝合缝，
剩下的尾巴残段则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黑龙在空中盘旋了三圈，
小脑袋留恋地看着炕上母亲的遗体，发出一声悲鸣般的长啸，那声音里充满了不舍和哀恸。
然后他冲破屋顶，瓦片哗啦啦掉落，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李老实瘫坐在地上，手里的砍刀哐当落地，他看着屋顶的破洞，雨水从那里灌进来，
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妖怪……真的是妖怪……
第二章崂山学艺。黑龙一路往东北方向飞去，飞过连绵的群山，越过奔腾的河流。
他飞过沂蒙山脉时，看到山脚下有农户在雨中补种庄稼，
浑浊的泥水没过他们的脚踝；飞过黄河故道时，看到干涸的河床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几个孩童在捡拾河蚌壳。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往前飞，
小小的翅膀因为长途飞行而酸痛，却不敢停歇。最后，他落在了崂山顶上。
这座山像一头巨鳌趴在海边，山顶云雾缭绕，仙气氤氲。他盘踞在光秃秃的岩石上，
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响声，卷起的浪花像碎玉般散落。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在他身上，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他只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母亲没了，
父亲要杀他，天地之大，竟不知该去往何处。日子一天天过去，黑龙在崂山深处游荡。
饿了就抓些山鸡野兔，他的爪子还很稚嫩，常常被兔子蹬得满腿是伤；渴了就喝山间的清泉，
泉水冰凉甘甜，带着草木的清香。他渐渐学会了化为人形，变成一个黑瘦的小男孩，
头发像鸟窝似的乱糟糟，穿着用树叶简单缝制的衣裳，在山林里跑来跑去。他害怕遇到人，
总是躲在茂密的树林里，只有在确认安全时才敢出来觅食。这天，他正在半山腰摘野果子，
熟透的山楂红得像玛瑙，挂在枝头诱人口水。他踮着脚，小手费力地够着最高处的那棵，
脚下一滑，差点摔下陡坡。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孩子，过来过来。
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像受惊的小鹿。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老爷爷站在不远处的松下，
头发胡子全白了，却面色红润，像熟透的苹果，眼睛炯炯有神，像含着两颗星辰。
老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拄着一根竹杖，杖头雕刻着复杂的云纹。小男孩犹豫了一下，
见老爷爷慈眉善目，不像村里那些会打他骂他的大人，便怯生生地挪了过去，
小手还攥着刚摘的野山楂，汁水染红了指缝。老爷爷，您叫我吗？他仰着小脸问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胡子像雪一样白，垂到胸前，
他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条刚出生的小黑龙，对不对？小男孩吓了一跳，
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小手将山楂攥得更紧：你怎么知道？
他想起父亲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心里一阵发紧。呵呵，我不光知道这个，还知道你的来历。
老爷爷神秘地眨眨眼，竹杖轻轻在地上一点，旁边的石头上立刻长出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前世是法力高强的黑龙大神，掌管北方水域，因触犯天条，擅自更改河道导致生灵涂炭，
被贬入世历练。你尾巴被砍也是必然要经历的劫难，是为了消弭你前世的戾气。
小男孩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头，乱糟糟的头发里还卡着一片枯叶：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没有家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别担心，
老爷爷温和地说，他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能抚平人心的褶皱，我是来教你本事的。
你尾巴被砍，已无法入海，入海必遭水神追责。从今起你跟我学习法术，日后成为一方河神，
造福百姓，也好赎你前世的罪孽。小男孩眼睛一亮，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
赶紧点头：我愿意我愿意！他想，只要学会了本事，就能保护自己，
说不定还能找到害母亲的人报仇，还能让那些像母亲一样善良的人过上好日子。
老爷爷领着他往山深处走去，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来到一个隐秘的山洞前。
洞口被藤蔓遮掩，拨开藤蔓，里面豁然开朗，石桌上摆着炼丹炉，石壁上刻着奇怪的符号，
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滴着水珠，叮咚叮咚像在弹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
老爷爷指着石洞说，我姓云，你就叫我云先生吧。小黑龙从此拜云先生为师，
在崂山深处潜心修炼。云先生教他呼风唤雨的法术，教他辨认草药，教他看云识天气，
还教他如何体察民情，护佑一方百姓。云先生的教学很严格，每天天不亮就让他起来吐纳，
迎着朝阳吸收天地灵气；夜里则让他背诵晦涩的咒语，稍有差错就要罚他去挑水，
山洞旁的水缸大得像个小池塘，他要跑几十趟才能装满。有一次，他背诵咒语时漏了一句，
云先生就让他去悬崖边采摘灵芝。那灵芝长在陡峭的石壁上，下面是万丈深渊，
云雾缭绕看不清底。他吓得腿肚子发软，却还是咬着牙，用藤蔓系在腰间，一点点挪过去。
手指被岩石磨破，鲜血染红了石壁，他终于摘下那株紫色的灵芝，回来时浑身是泥，
却得到了云先生的赞许：修仙之路，本就艰险，这点苦都吃不了，何谈造福百姓？
他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法术，能在山间掀起小旋风，
让落叶打着旋儿跳舞；能让干涸的小溪流出清水，看着小鱼小虾在里面欢快地游弋。有一次，
山下的王家村遭遇旱灾，地里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筒，红薯藤干得一捏就碎。
村民们跪在龙王庙前求雨，烧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嗓子都喊哑了。
小黑龙在山顶看到这一幕，心里像被针扎似的难受。他按照师傅教的方法，
对着天空默念咒语，双手结印，不一会儿，天空就乌云密布，下起了瓢泼大雨。
村民们欢呼雀跃，纷纷跪在雨中，对着崂山的方向磕头致谢。
有个老婆婆还拿出家里仅有的白面，蒸了馒头往山上扔，嘴里念叨着：山神显灵了！
山神保佑！小黑龙站在山顶，看着雨水中舒展的庄稼，看着村民们脸上的笑容，
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满足感，比吃了最甜的野果还要甜。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五十年过去了。
小黑龙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龙，身长数丈，鳞片乌黑发亮，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爪子锋利如刀，能轻易撕裂岩石。化为人形时，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
面容俊朗，剑眉星目，眼神中透着沉稳和坚毅，只是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