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色舞裙血。温热,粘稠,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甜,
猝不及防地溅落在苏泠鸢纯白的舞裙上。那抹猩红在舞台灯光的惨白映照下,
刺眼得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又像是某种不祥的烙印。她猛地顿住脚步,
脚尖还维持着将将离地的紧绷姿态,整个人却僵在了后台,在幽暗的通道入口。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腔。通道深处弥漫着灰尘、松香和汗液混合的气味,
此刻,又被一股更浓烈、更令人窒息的铁锈味狠狠撕开。通道尽头,
那个本该像磐石般支撑着整个剧团、支撑着她全部世界的男人——沈烬暝,正佝偻着背,
单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墙壁。另一只手,则紧紧捂着自己的嘴。
剧烈的、破碎的咳嗽声从他指缝间闷闷地挤压出来,每一声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回响,
沉重得像是要把灵魂也一并吐出来。那件排练时常穿的黑色高领毛衣,
此刻被揉搓得不成样子,领口歪斜,隐约露出的一截颈项,白得像蒙了尘的石膏。
苏泠鸢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又一股深红粘稠的液体,
顽强地冲破他紧捂的指缝,蜿蜒着滴落,砸在积了薄灰的深色地板上,
晕开一小片惊心动魄的暗色。那声音,微乎其微,却又如同惊雷,在她空白的脑海里炸响。
是他。是沈烬暝的血。“……沈老师!”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狠狠磨过,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尖利地划破了后台压抑的沉寂。她几乎是扑了过去,
脚下那双为吉赛尔准备的软底舞鞋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声。
沈烬暝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呼喊惊扰。他艰难地侧过头,
目光穿过通道里昏沉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那眼神,苏泠鸢永远无法忘记。里面没有痛楚,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沉船坠入幽暗的海沟,再无声息。
还有那一丝……被撞破秘密后的狼狈。“别过来!” 他猛地低喝,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那只捂嘴的手迅速放下,手心里一片刺目的狼藉。
他胡乱地用手背蹭过嘴角,将那抹刺眼的红抹开,
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更加触目惊心的污痕。另一只手依然死死撑着墙壁,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支点。他急促地喘息着,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口的起伏剧烈得让人心惊。
苏泠鸢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她看着他,
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英俊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在昏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那条染了血的白色薄纱裙摆,此刻沉重地坠着她的腿,如同冰凉的枷锁。那抹红,像毒蛇,
缠绕着她的感官,让她几乎窒息。“别声张。” 沈烬暝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奇异的、濒临破碎的虚弱。他抬起眼,
目光沉沉地锁住她,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像蒙了一层灰翳的刀锋。“泠鸢,听我说。
”他顿了顿,用力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跳完这场。
”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
“跳完……这场《吉赛尔》,我就退休。”退休?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
狠狠砸进苏泠鸢混乱的脑海。她看着他,
看着这个在舞台上如同君王般存在、一个眼神就能让整个舞团噤若寒蝉的男人。退休?
他才三十岁!他是沈烬暝!是“烬舞”的灵魂,是这个时代芭蕾界最锋利也最耀眼的名字!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巅峰之时,说出“退休”?
无数个疑问、震惊、恐慌在她心头疯狂翻涌。她想尖叫,想质问,
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可他的眼神,
那混合着命令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复杂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死死缚在原地。通道里,
远处舞台隐约传来的序曲旋律缥缈地渗入,如同鬼魅的低语。那是《吉赛尔》的前奏,
幽灵女王即将苏醒,冰冷的死亡气息在乐声中弥漫。时间,被拉长,扭曲。
后台通道的灯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昏黄,勉强勾勒出沈烬暝佝偻的身影轮廓。苏泠鸢僵立着,
那条染血的舞裙沉甸甸地贴在腿上,那抹刺目的猩红仿佛有了生命,
正贪婪地汲取着她皮肤的温度,一路冰凉地向上蔓延,冻僵了她的血液和思维。
沈烬暝撑在墙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绷得惨白,
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他整个身体痛苦地痉挛,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沈老师……” 苏泠鸢的声音再次溢出,比刚才更轻,更抖,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无助。
她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发颤,想要触碰,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走!” 沈烬暝猛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过铁器。他侧过头,
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被汗水浸湿鬓角的侧脸轮廓,
下颌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去候场……咳咳……别管我。
”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他猛地弓下腰,肩膀剧烈地耸动,
那只撑墙的手几乎要抠进墙皮里。通道另一端,
舞台监督焦急的催促声透过厚重的幕布隐隐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吉赛尔!苏泠鸢!
吉赛尔准备上场了!第一幕开场!”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苏泠鸢凝固的恐惧。
她浑身一激灵,目光再次落回沈烬暝身上。他正艰难地直起腰,
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新溢出的血丝,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抹去什么不堪的证据。他深吸一口气,
试图挺直脊背,那瞬间强撑出的挺拔姿态,却比刚才的佝偻更让苏泠鸢心如刀绞。
他朝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是命令,是催促,是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2 幽灵之舞“……是。” 苏泠鸢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空洞,
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仿佛要将这个在阴影里咳血的男人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猛地转身,提起那条染血的裙摆,
朝着光亮处,朝着那催促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脚下冰冷的通道地面变成了灼热的炭火,每一步都踩在心上。身后,
那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
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
将后台的混乱、血腥和那个濒临破碎的身影彻底隔绝。
骤然涌入的强光刺得苏泠鸢眼前一片白茫,如同坠入冰冷的雪原。
山间清晨的布景在眼前铺开,虚假的清新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脂粉混合的味道。
观众席那片庞大的黑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凝视着舞台中央这片小小的光明之地。
她的吉赛尔,开始了。身体在动,几乎是凭借着十年刻入骨髓的本能在移动。脚尖点地,
轻盈地旋转,手臂划出优美的弧线。
少女吉赛尔的天真、羞涩、对阿尔伯特的满腔痴恋……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舞步,
都精准地落在节拍上,像是设定好的精密仪器。然而,苏泠鸢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
悬浮在舞台上方,冷冷地俯视着下面那个动作完美无瑕却空洞如木偶的躯壳。她的心,
沉甸甸地坠在后台那条幽暗的通道里,坠在那片刺目的血泊中,
坠在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男人身旁。沈烬暝最后那强撑的挺直,那抹去血迹的粗暴,
那命令她离开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海里疯狂闪回、放大。每一次跳跃落地,
每一次旋转定格,她眼角的余光都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扫向侧幕条的方向。那里,
一片深沉的黑暗。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道审视的、严厉的、支撑她全部重心的目光。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那咳血……那咳血意味着什么?那个“退休”……真的是字面意思吗?
纷乱的念头像毒藤缠绕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窒息。一个本该轻盈的滑步,
她的脚尖微微绊了一下,虽然瞬间稳住,但那细微的滞涩,没能逃过前排专业观众的眼睛。
观众席里传来几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议论,如同细小的冰针,扎在她裸露的神经上。
苏泠鸢猛地咬住下唇内侧,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能!她不能倒下!不能出错!这是《吉赛尔》!这是他的《吉赛尔》!他用咳出的血,
用那强撑的尊严,换来了她站在这里的资格!他用“跳完这场我就退休”的命令,
将所有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肩上!一股近乎悲壮的力量从心底深处涌起,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角落,用理智的寒冰冻结。
她再次抬眼,望向台下那片象征着生死的黑暗观众席时,吉赛尔的眼神变了。
那份天真的痴迷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取代——那是预感?是绝望?
亦或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决然?她的舞步,奇迹般地再次流畅起来,
甚至比开场时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感。
当阿尔伯特由剧团另一位首席罗骁饰演深情地拥住她,向她倾诉爱意时,
吉赛尔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份喜悦之下,隐藏着一种惊惧的底色,
仿佛触碰到的不是爱人的体温,而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当猎场看守人希拉里昂Hilarion揭穿阿尔伯特的贵族身份和已有婚约时,
吉赛尔眼中的光芒瞬间碎裂,那崩溃不是单纯的被欺骗的愤怒,
更像是一种信念崩塌、世界倾覆的绝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走向毁灭的平静。
第一幕结束的钟声敲响。大幕缓缓合拢,隔绝了观众席的黑暗。
3 绝命旋转苏泠鸢几乎是在幕布合拢的瞬间就脱了力,身体晃了晃,
全靠本能才没有跌坐下去。后台的喧嚣立刻涌了上来,
道具移动的碰撞声、催促演员换妆的喊声、乐手调试乐器的杂音……汇成一片混乱的洪流。
助理小杨立刻冲了上来,手里捧着第二幕幽灵女王米尔达Myrtha的白色纱裙,
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欲言又止。“泠鸢姐!快!换衣服!第二幕马上开始!
沈导他……”小杨的声音卡住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苏泠鸢的眼睛。“他怎么了?
” 苏泠鸢一把抓住小杨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呼出声。
她的声音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沈导……沈导他……”小杨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刚才出来了一下,
着他去……去休息室了……他、他说让你跳完……无论如何……跳完……” 小杨语无伦次,
但传达的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沈烬暝的状况很糟,但他下了死命令——让她跳完。
苏泠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休息室……林医生……果然!
那咳血绝非偶然!那所谓的“退休”……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他骗她!他一直在骗她!用冷漠,用疏离,
用工作狂的表象,掩盖着身体里那个致命的恶魔!“泠鸢姐!来不及了!快换衣服!
” 舞台监督的吼声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苏泠鸢猛地回过神。她松开小杨的手臂,
指尖冰凉。眼神扫过那条象征着死亡和复仇的白色幽灵纱裙,裙摆上,
之前溅落的几点暗红血迹,在惨白的布料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里面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非人的平静。
那是对舞台的献祭,亦或是……对某种结局的提前哀悼?“换。” 一个字,
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冰冷的月光森林布景取代了山村的明媚。
巨大的、惨白的月亮悬在幽蓝的天幕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古树的枝桠如同枯骨,
扭曲地伸向天空。墓地十字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苏泠鸢站在舞台中央,
穿着那条染了点点暗红、象征死亡与复仇的白色纱裙。她不再是天真痴情的农家少女吉赛尔。
她是幽灵女王米尔达,是月下森林的主宰,是引领亡魂向负心男子复仇的冰冷意志。
乐声流淌,不再是轻快的小步舞曲,而是带着哥特式阴郁与空灵的旋律。苏泠鸢动了。
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重量,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非人的轻盈和延展。足尖点地,
如同掠过水面的夜鸟,悄无声息。手臂划出的弧线不再柔美,
而是带着一种精确到冷酷的几何感,如同月光凝结成的冰棱。她的表情是凝固的寒冰,
眼神空洞,越过舞台,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只属于亡者的维度。
米尔达召唤着她的幽灵军团。苏泠鸢的每一次旋转,每一次大跳,
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一种冰冷的愤怒,
一种被死亡淬炼过的、纯粹的复仇意志。当阿尔伯特失魂落魄地闯入这片月光森林,
祈求吉赛尔幽灵的宽恕时,苏泠鸢饰演的米尔达如同冰冷的审判者,她高高在上,
手臂冷酷地挥下,命令着幽灵们用无休止的舞蹈围猎这个负心之人,直至他力竭而死。然而,
当真正的吉赛尔幽灵——那个由新晋舞者扮演的、纯洁苍白的影子——飘然出现,
试图保护她曾经深爱的阿尔伯特时,舞台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米尔达的冷酷,
在吉赛尔那哀伤而坚定的守护面前,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苏泠鸢的舞步依旧精准而充满力量,但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翻涌。
她看着“吉赛尔”挡在阿尔伯特身前,看着那幽灵少女用尽最后的力量对抗着女王的命令。
那一刻,米尔达那冰冷面具下,似乎闪过了一丝……困惑?
一丝……属于苏泠鸢自己的、无法言说的悲恸?是为了舞台上这对注定阴阳两隔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