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殡仪馆当“人生策划师”遇见“死”过七次的他我,林溪,人生策划师。
这名字听着挺唬人吧?不知道的以为我搁哪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呢。实际上,
我工作的地点,是本市最大的殡仪馆——“静园”。我的日常,
就是跟死亡带来的巨大悲伤掰手腕,试图给那些被痛苦碾碎的心,一点点拼凑回去的可能,
顺便给离开的人,策划一场体面的告别。这活儿,得心硬,得嘴严,
还得有颗能随时拧出温水的海绵心。我自认修炼得还不错,直到遇见了那个叫周烬的男人。
他像颗砸进平静死水的陨石,带着地狱硫磺的气息,硬生生把我这潭“职业死水”给煮沸了。
那天下午,空气闷得像塞满了湿棉花。告别三厅刚结束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
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眼泪混合的咸涩味儿,
以及一种被绝望浸透后特有的、沉甸甸的寂静。我坐在办公桌前,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封措辞极其“委婉”但要求极其离谱的邮件运气。
邮件来自一位刚痛失爱妻的富商张先生。悲伤似乎完全转化成了对葬礼规格的极致追求。
要求如下:告别厅背景音乐,
必须是他太太生前手机铃声——一首极其冷门、调子诡异得能招魂的北欧民谣改编版。
我费了老鼻子劲才从犄角旮旯的付费音乐库里扒拉出来,音质还跟被门夹过似的。鲜花布置,
必须用厄瓜多尔进口的“黑色魔法”玫瑰,且每一朵都要处于半开未开的“忧郁期”。
我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花商,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没货”,要么是“这玩意儿娇贵得一批,
空运过来大概率成干花标本,您确定?”最绝的是,他要求在告别仪式高潮部分,
放飞一千只纯白色的蝴蝶,象征他太太“纯洁自由的灵魂飞向天堂”。
且蝴蝶必须在他念悼词到“你终于自由了”那句时,同步起飞,
营造“灵魂响应”的震撼效果。我看着这要求,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千只蝴蝶!在室内!
还是在空调开得嗖嗖冷的殡仪馆告别厅!
它们不集体冻僵、扑棱着掉下来给宾客们表演一场“天降蝶尸”的惊悚片才怪!
到时候是告别他太太还是集体给蝴蝶开追悼会?憋了一下午的火气,
加上这离谱到姥姥家的要求,还有窗外那催命符一样的闷雷,
终于把我那点职业素养的弦给绷断了。我猛地一拍桌子,
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响:“神经病啊!这活儿没法干了!死人要求都比活人少!
一千只蝴蝶?他咋不要求发射火箭把他太太直接送进外太空轨道呢?!
还‘纯洁自由的灵魂’?我看是他脑子被门挤了!这叫扰民!哦不,扰灵!
九泉之下他太太都得掀棺材板爬出来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吼完,胸口那股浊气是顺了点,
但紧跟着就是一阵冰凉的后怕顺着脊椎往上爬。完了!这可是肃穆的殡仪馆!
我居然在走廊里像个泼妇一样骂客户?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只剩下自己狂乱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完了完了,职业生涯是不是要提前在此处画上句号了?
社死,绝对的社死现场!就在我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身后,
靠近告别三厅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兴味的轻笑。
“噗嗤——”那笑声不高,但在针落可闻的走廊里,简直比刚才我那声咆哮还刺耳。
像根冰冷的针,精准地扎破了我最后一点侥幸的肥皂泡。我头皮一炸,
脖子跟生了锈的轴承似的,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扭了过去。
告别三厅那扇沉重的、雕着素雅花纹的木门敞开着。一个男人斜斜地倚在门框上。
他个子很高,身形有些瘦削,穿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与这庄严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午后的光线有些昏暗,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散得仿佛在自家后花园晒太阳。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很亮,是那种在幽深古井里投入石子后,水面骤然碎裂开的光。此刻,
那光正毫无遮掩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近乎戏谑的打量,
嘴角还噙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仿佛刚看完一场极其滑稽的街头表演。
我的脸“腾”一下烧了起来,从耳朵根一路红到脖子,火辣辣的。大脑一片空白,
职业假笑都挤不出来一个,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完了,彻底完了。
骂客户被当场抓包,还是在这种地方!这已经不是社死,是直接社会性火化了!
就在我尴尬得脚趾头能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候,他动了。他慢悠悠地直起身,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像慵懒的豹子。他朝我这边踱了两步,
皮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距离拉近,我看清了他的脸。肤色是那种不太见阳光的冷白,五官深刻,尤其那双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映着走廊顶灯的光,亮得惊人,
深处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看透世情的倦怠和疏离。矛盾又危险。
他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我胸前的工作牌上,
清晰地念出上面的字:“林溪…人生策划师?”他的声音偏低,带着点砂砾感,
听起来懒洋洋的,却又莫名地有穿透力。然后,他抬起眼,视线重新锁定我,
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听说你能让死人满意?”他语气平淡,
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我喉咙发紧,还没从刚才的惊天尴尬里缓过神,
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又立刻觉得这回应太傻,赶紧补充:“我…尽力满足家属的合理需求。
”“哦?”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那……”他顿了顿,
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能给我策划一场前无古人的葬礼吗?”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整栋楼似乎都在嗡鸣。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他半边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认真又荒诞的期待。
我像是被那记惊雷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彻底懵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比这殡仪馆的冷气还要刺骨。给活人策划葬礼?这人怕不是脑子被刚才那雷劈出毛病了吧?!
周烬。那个名字,和他那张带着点厌世美感又异常鲜活的脸,连着那个惊雷滚滚的下午,
像块烙铁,烫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以为那只是个精神不太稳定、行为艺术玩脱了线的富二代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毕竟,
在殡仪馆这种地方,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哭到昏厥的,麻木不仁的,
歇斯底里的……一个想给自己提前“风光大葬”的,顶多算个行为艺术比较清奇的。
但我显然低估了周烬的“执着”程度。从那天起,静园殡仪馆,似乎就成了他闲逛的后花园。
他出现得毫无规律,像个幽灵。有时是在大清早,我正对着电脑,
绞尽脑汁地给一位寿终正寝的老教师撰写生平悼词,试图从家属提供的零碎信息里,
拼凑出老人平凡又坚韧的一生。键盘敲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有个人影晃过,一抬头,他就斜倚在门框上,
手里抛玩着一枚亮闪闪的硬币,硬币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落下,又被他稳稳接住。
他冲我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目光却越过我,
落在我身后墙上挂着的“服务项目及价目表”上,饶有兴味的样子,
仿佛在研究什么新奇的菜单。“早啊,林策划师。”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你们这儿…包火化送骨灰盒吗?”我敲键盘的手指一顿,屏幕上的光标无辜地闪烁。
深吸一口气,默念三遍“职业素养”,然后转过头,
挤出一个标准的、毫无破绽的职业假笑:“周先生,
火化服务需要家属提前预约并提供相关证明。您…需要帮您联系家人吗?
”潜台词:有病快治,别搁这儿添乱。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硬币“叮”一声被他收进掌心。“不急,不急。我再考察考察。”说完,转身晃悠着走了,
留下我对着屏幕上的悼词,满脑子都是他那句“包火化送骨灰盒”的魔性回音。更多的时候,
他出现得让我脊背发凉。比如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告别二厅刚结束一场因意外猝然离世的年轻人的葬礼,悲伤和压抑几乎凝成了实体,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逝者的母亲哭得几次昏厥,年轻的女友死死咬着嘴唇,
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不自知。我作为策划师,需要全程跟进,确保流程无误,
更要时刻关注家属情绪,防止意外发生。那种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像是踩在薄冰上。
遗体移送后,家属被引导着去休息室稍歇。偌大的告别厅瞬间空寂下来,
只剩下工作人员和我,开始做最后的整理。鲜花需要撤下,挽联需要收起,地面需要清洁。
空气里残留着浓郁的百合香气和未散尽的悲恸。我站在厅中央,轻轻舒了口气,
揉了揉因紧绷而酸痛的太阳穴。一转身,准备去帮忙收拾音响设备。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脊背。他就站在我身后。
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微弱的气流拂过我后颈的碎发。我甚至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他像个真正的幽灵,凭空出现。“嗬!”我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摆放着未撤走花篮的台子上,
撞得台子上的白菊簌簌抖动。“你…!”我惊魂未定,捂着砰砰狂跳的胸口,
又惊又怒地瞪着他,“周烬!你走路没声音的吗?!这里是工作区域!闲人免进!
”他像是没看到我的狼狈和怒气,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越过我,投向刚才停放遗体的地方,
那片被灯光照得格外空荡肃穆的区域。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又像是在看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困惑,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他们现在飘在那儿,
看着我们吭哧吭哧地搬花、扫地、收拾这些……看着他们的亲人哭得死去活来,
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甚至…有点好笑?”嗡——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彻底断了。亵渎!这两个血红的大字在我眼前炸开。连日来的疲惫,
刚才葬礼上积压的沉重情绪,以及对他这种阴魂不散、视死亡如儿戏态度的积压已久的怒火,
瞬间冲垮了堤坝。“周烬!”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告别厅里激起回响,
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愤怒让我浑身发抖,指着门口,指尖都在发颤,
“你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我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一半是气,
一半是替刚才那对悲痛欲绝的母子感到不值。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轻佻的态度,
去揣测逝者的安宁,去践踏生者的痛苦?“这里是告别逝者、寄托哀思的地方!
不是让你来发表你那些离经叛道、哗众取宠的狗屁高见的!你对生命、对死亡,
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我吼得声嘶力竭,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被我指着鼻子骂,
周烬脸上的那种漫不经心和飘忽感消失了。他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因愤怒而涨红的脸,
看着我泛红的眼眶,看着我剧烈起伏的胸口。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他没有生气,没有反驳,
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那种玩味的笑。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厅里回荡。然后,他忽然动了。他没有滚出去。反而,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再次抵住了冰冷的台子,退无可退。
警惕地瞪着他,像只炸毛的猫。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
他慢条斯理地,从他那件黑色T恤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支花。
一支还沾着晶莹露水的白菊。花瓣洁白,层层叠叠,带着清晨花园里特有的鲜活气息,
在这充斥着香烛和消毒水味道的告别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又格外清新。他拿着那支白菊,
递到我面前。动作很随意,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郑重。“喏,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懒洋洋的调子,但仔细听,似乎又少了点之前的戏谑,
多了点别的东西,“别那么严肃嘛,林策划师。”他的指尖很凉,在递过花茎时,
不经意地轻轻擦过我的手背。那触感像冰,又像带着细微电流,让我猛地一颤,
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可那支带着露水和生命力的白菊,已经塞进了我的掌心。
微凉的、湿润的触感,奇异地中和了我掌心因愤怒而灼烧的温度。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冷白皮肤上细微的绒毛,
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雨后被阳光晒过的草木灰烬的味道,很特别。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要直接看进我拼命筑起的高墙后面去。
“死过七次的人告诉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清晰地敲进我的耳膜,“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说完,他直起身,没再看我,
也没等我任何反应,双手插回裤兜,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踱出了告别厅的大门,
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留下我一个人,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傻瓜,
僵硬地站在空寂的告别厅中央,手里死死攥着那支带着凉意和露水的白菊。花瓣上的水珠,
一滴,冰冷地滚落,砸在我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活着的每一秒…精心设计?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洁白得刺眼的花,又抬头看向他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更茫然的震颤。刚才那股滔天的怒火,
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和这支不合时宜的花,浇得只剩下丝丝缕缕的、带着凉意的青烟。
周烬像一颗投入我平静死水里的顽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那句“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和他递来的那支带着露水的白菊,
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愤怒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困惑取代。他到底是谁?
死过七次?是真的,还是精神异常者的呓语?他频繁出现在殡仪馆,
真的只是为了给自己策划一场葬礼?我必须弄清楚。否则,
我怀疑自己哪天会在给他策划葬礼之前,先因为精神衰弱而躺进自己策划的告别厅。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也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那是个周末的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静园蒙上了一层暖橘色的薄纱,暂时驱散了白日里的肃杀。
我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手机突兀地尖叫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急诊科李主任的名字。
李主任跟我算是老熟人,他太太的告别仪式是我一手操办的,后来他遇到些情绪崩溃的家属,
偶尔也会找我聊聊,寻求点心理疏导的建议。心头莫名一跳。我迅速接起:“喂,李主任?
”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急促,背景是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和嘈杂的人声:“小林!在馆里吗?
快!准备接一下!车祸,人刚拉过来,在救护车上就不行了!身份确认了,叫周烬!
你认识的那个!”周烬?!这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手机差点脱手滑落。“什…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周烬?车祸?确认吗?
”“车牌、驾照、他手机紧急联系人里存的号码打过去确认了!就是他!救护车马上到门口!
人…人已经没了心跳呼吸,在车上抢救了一次,没过来!你快准备一下!”李主任语速飞快,
带着职业性的紧迫,最后那句“人已经没了”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没了?
个几分钟前还可能在某个地方活蹦乱跳、说着“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的人…没了?
我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像丧钟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小林?小林!听到没?赶紧准备!”李主任在电话那头催促。
“啊…哦!好!马上!”我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挂了电话。
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那股灭顶的茫然和…某种说不清的刺痛感。我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冲向准备间,语速飞快地交代值班的同事:“车祸!年轻男性!
身份确认!叫周烬!立刻准备遗体接收!通知太平间!我…我去门口接车!
”我的脚步在光滑的地面上有些踉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推开殡仪馆厚重的玻璃门,傍晚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我脸上的燥热和心头的冰冷。
刺眼的蓝红灯光闪烁着,一辆救护车嘶吼着停在了门口。后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两个医护人员动作麻利地抬下一架担架床。白色的床单盖着一个人形轮廓,从头到脚,
盖得严严实实,透着一股死寂的冰冷。李主任跟着跳下车,看到我,
脸色凝重地冲我点点头:“小林,这边。”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被白布覆盖的轮廓上。
是他吗?真的是那个总是带着一身疏离又鲜活气息的周烬?
那个说要策划“前无古人葬礼”的疯子?那个递给我一支沾露白菊的人?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专业。“身份…确认无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嗯,
驾照、手机里的信息都对得上。现场初步判断是酒驾,他开的车,撞上了桥墩,
车头都瘪了…”李主任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惋惜,“唉,太年轻了…”酒驾?撞桥墩?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这符合他那副“找死”的气质吗?还是…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担架床被迅速推了进去,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滚动声。我机械地跟在旁边,
目光无法从那张白布上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遗体被直接推入了遗体整容室旁边的预备间。按照规定流程,需要再次确认身份信息,
并初步检查遗容状况,以便后续的整容修复工作。预备间里,惨白的灯光冰冷地洒下,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寂静味道。
其他工作人员已经退了出去,只剩下我和李主任,还有一个负责登记的年轻法医助理。
李主任上前一步,带着医者的严谨和一丝不忍,轻轻揭开了覆盖在头部的白布一角。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白布下露出的那张脸……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
额头、颧骨、下颌有明显的撞击伤和擦伤,皮肤呈现失血后的灰白,嘴唇毫无血色。
五官轮廓依稀能辨认出是周烬,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厌世又生动的神采,
已经彻底被一片死寂的冰冷所取代。是他。真的是他。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抵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工作服,
瞬间渗透四肢百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当场吐出来。
不是没见过遗体。我见过太多。车祸的、病逝的、衰老的……可没有一具像眼前这个,
带给我如此巨大的、近乎窒息的冲击。因为他不是冰冷的符号,他是周烬。
是那个活生生的、总是用他离经叛道的言语和存在感搅乱我一池静水的周烬!“周烬,男,
28岁…初步判断,
重度颅脑损伤合并多脏器破裂…死亡时间约18点40分…”年轻的法医助理拿着表格,
用平板无波的语调念着信息,准备记录。18点40分…距离李主任给我打电话,
不过十几分钟前。距离他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呼吸、行走、说话…仅仅十几分钟!
死亡原来可以如此迅疾,如此粗暴,如此不容分说地夺走一个鲜活的存在。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冰冷的墙壁似乎也无法支撑我的身体。
我缓缓地、靠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悲伤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失重般的茫然。他死了。那个说要策划葬礼的人,
自己成了躺在冰冷台子上等待处理的“物品”。他那些关于“活着”的论调,
此刻听起来像一个巨大而残酷的讽刺。“小林?你还好吗?”李主任担忧的声音传来。
我摇了摇头,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没事。李主任,
你们先处理流程吧…我…我缓缓就好。”脚步声响起,李主任和法医助理低声交谈着,
开始进行后续的检查工作。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依旧埋着头,世界缩成了膝盖间一片黑暗的方寸之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关于他的碎片:告别厅门口他戏谑的笑,递给我白菊时冰凉的指尖,
那双亮得惊人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还有那句魔咒般的话——活着的每一秒,
才最该精心设计。精心设计?设计什么?设计如何更快地走向这张冰冷的停尸台吗?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心脏。我用力地吸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
却压不住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和无力感。预备间里冰冷的空气像凝固的铅块,
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李主任和法医助理低声交谈的嗡嗡声,器械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
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蜷缩在墙角,脸埋在臂弯里,
身体还在止不住地细微颤抖。不是悲伤。我反复告诉自己。我和周烬算什么?
不过是被他单方面骚扰了几次的殡葬从业者和一个行为古怪的访客。连朋友都算不上。
我只是…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死亡现场冲击到了。仅此而已。“小林,
”李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在我头顶响起,“初步检查做完了。遗体损伤比较严重,
尤其是面部和…唉,恐怕需要比较复杂的整容修复。家属那边,我们尝试联系了,
他紧急联系人里只存了一个号码,打过去是个空号。其他社会关系还在查…”我慢慢抬起头,
脸颊被手臂压得有些麻木。目光越过李主任的肩膀,
再次投向那张覆盖着白布、只露出伤痕累累面部的停尸台。周烬那张失去生气的脸,
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空号?没有家属?他就像一阵风,刮进我的世界,
又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连个能为他收殓悲伤的人都没有?
一种混杂着荒谬、怜悯和强烈职业责任感的复杂情绪攫住了我。
我是他生前最后“纠缠”的人虽然是被迫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为他做点事的人。
“李主任,”我撑着冰冷的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声音还有些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遗体整容…我来吧。”李主任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小林,这损伤程度可不轻,
而且…你认识他,情绪上…”“我没事。”我打断他,深吸一口气,
强迫自己的视线对上停尸台,“这是我的工作。他…没有家属,总得有人送他最后一程,
让他走得体面些。”这句话说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坚决。是为了职业操守,
还是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支白菊的回应?李主任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
点点头:“那…好吧。辛苦你了。需要什么协助随时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带着法医助理离开了预备间。沉重的门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偌大的空间里,
只剩下我和周烬的遗体。绝对的寂静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冰柜低沉的运行声,
和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在冰冷的空气中鼓噪。我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一遍遍地洗手,用消毒液揉搓着每一寸皮肤,
直到手指冻得发红发麻。机械的动作能暂时麻痹翻腾的思绪。然后,
我戴上口罩、手套、帽子,穿上无菌隔离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推着器械车,走到停尸台边。金属车轱辘碾过地面,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我停下脚步,看着白布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额角的伤口很深,能看到碎裂的骨头,
颧骨塌陷,下颌也有明显的错位变形。血迹虽然被初步清理过,
但干涸的暗红和皮肉翻卷的创口依旧触目惊心。这需要极其精细的缝合、填充和重塑。
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我拿起消毒棉球,蘸上冰冷的消毒液,
动作尽量轻柔地擦拭他额头未净的血污。冰冷的棉球触碰到同样冰冷的皮肤,
那种毫无生命回应的触感,让我指尖微微发颤。我见过太多遗体,但第一次,
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这具躯壳,在不久前,
还包裹着一个炽热、跳脱、甚至有些恼人的灵魂。“现在…安静了?”我低声喃喃,
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涩意,“你不是总嫌别人瞎忙活吗?
现在轮到别人为你忙活了…”我拿起针线,开始小心翼翼地缝合额角那道最狰狞的伤口。
针尖刺入失去弹性的皮肉,牵引着缝合线。我的动作很稳,这是多年工作练就的本能。
但每一次落针,都像是在无声地叩问:这就是你“精心设计”的活着?
以一场酒驾、一次毫无价值的车祸、一张破碎的脸作为终点?
“你说活着的每一秒最该设计…”我一边专注地缝合,一边对着这具沉默的遗体,
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设计成什么样子?设计成…躺在这里,面目全非,
连个为你哭的人都没有的样子吗?”口罩下的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下缓慢流淌。我专注于手中的工作,用蜡、用填充物、用一切可用的材料,
一点点重塑他塌陷的面部轮廓,修复那些可怕的创伤。汗水浸湿了我的鬓角和后背,
又被隔离衣闷住,黏腻难受。但我感觉不到累,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额头、颧骨、下颌…破碎的部分被一点点拼凑起来。血迹被彻底清理干净,
露出他原本冷白的肤色。虽然缝合的痕迹和填充的蜡像依旧明显,
需要后续细致的妆容来遮盖,但至少,那张脸不再狰狞,恢复了一些属于“周烬”的轮廓。
当最后一道明显的伤口被处理好,我放下工具,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身体像是被抽空,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我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器械车上,
隔着口罩深深呼吸,目光落在台子上那张被初步修复、显得平静了许多的脸上。就在这时,
预备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我猛地回神,清了清嗓子:“请进。”门开了,
进来的是前台的小张,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脸色有些古怪。“溪姐,
”她快步走过来,把文件袋递给我,“刚…刚有人送来的。指名要交给你。”“给我的?
”我疑惑地接过文件袋。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页纸。“嗯,”小张点点头,压低声音,
眼神里带着点后怕,“是个男的,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把东西往台子上一放,
说了句‘给林策划师,周烬的东西’,转身就走了,喊都喊不住…怪瘆人的。”周烬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是复印的病历。纸张有些旧,
边缘微微泛黄。抬头是本市另一家三甲医院的名称。我的目光快速扫过姓名栏:周烬。
年龄:28岁。然后,我看到了“既往病史”一栏。那上面,用黑色打印字体,
晰而冰冷地罗列着:XXXX年X月X日 急性药物过量中毒苯二氮卓类复合制剂,
深度昏迷,呼吸抑制。心肺复苏后恢复自主循环。诊断:临床死亡约3分钟。
XXXX年X月X日 高空坠落约5层楼高度,多发骨折,创伤性血气胸,
心脏骤停。紧急开胸心脏按压后复苏。诊断:临床死亡约8分钟。
XXXX年X月X日 海水溺溺,严重低体温,心室颤动。电除颤及复温后复苏。
诊断:临床死亡约6分钟。XXXX年X月X日 严重过敏性休克贝类,
喉头水肿,窒息,心脏停搏。紧急气管切开及肾上腺素注射后复苏。
诊断:临床死亡约4分钟。XXXX年X月X日 电击伤高压,心脏骤停。
心肺复苏后恢复。诊断:临床死亡约2分钟。
XXXX年X月X日 锐器刺伤左胸近心区,失血性休克,心脏骤停。
紧急开胸手术修补心脏损伤后复苏。诊断:临床死亡约15分钟。
XXXX年X月X日 不明原因心脏骤停院外,路人实施心肺复苏送医。
诊断:临床死亡约7分钟。病因未明,建议植入ICD未执行。七次。白纸黑字,
冰冷、精确、触目惊心。
击、心脏刺伤到不明原因的心脏骤停……时间、地点、原因、死亡时长…每一项都清清楚楚,
像一份荒诞离奇的死亡体验清单。我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那些他轻描淡写提起的“死过七次”,原来不是疯话,不是妄想,
是刻在病历本上、被现代医学仪器冰冷记录下来的、一次又一次的“临床死亡”!
每一次“死亡”,都足以彻底终结一个普通人的生命。而他,经历了七次!
每一次都从鬼门关硬生生爬了回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比这整容室里的冷气还要刺骨百倍。我猛地抬头,
看向停尸台上那张被我刚刚费力修复、显得平静安详的脸。所以…所以他的玩世不恭,
他对死亡的轻慢态度,他那句“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并非空穴来风?
那是用七次濒临彻底湮灭的体验,淬炼出来的、对生命最极端也最无奈的理解?
精心设计…是为了对抗下一次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吗?还是…在等待第八次?
我的视线模糊了。那些病历上的黑色字迹在眼前跳动、旋转。我踉跄着后退,
后背再次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他递给我白菊时指尖的冰凉触感,
他眼中那份倦怠又清亮的光…所有的片段,在这七份死亡通知书的映照下,骤然扭曲、变形,
有了截然不同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意味。那个神秘人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份病历。
那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是无尽的深渊,
深渊里站着一个名叫周烬的、伤痕累累的谜。七次临床死亡。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烫在我的认知上,滋滋作响,冒出刺鼻的青烟。我拿着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病历纸,
指尖冰凉,久久无法回神。预备间里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将我牢牢困在原地。
他不是疯子。他只是…一个被死亡反复亲吻又无情抛弃的“幸运儿”。这份“幸运”,
背后是怎样的恐惧、麻木,或者…疯狂?那句“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
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心脏。精心设计什么?
设计如何在下一次“死亡”来临前,把每一天都当成末日狂欢?设计如何像他一样,
视生命如儿戏,一次次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混杂着巨大的悲凉,
在我胸腔里翻腾。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停尸台上那张被我修复得初具人形的脸。周烬,
你到底想干什么?!“叮咚——”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信息提示音,
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我被惊得一颤,病历纸差点脱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缩成一团。谁?这个时候?
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是一条短信。发信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林策划师,
我的第八次‘彩排’结束了,效果如何?殡仪馆的‘服务’还满意吗?账单请寄给那个空号。
——周烬嗡——大脑一片空白。短信…周烬发来的?第八次彩排?效果?账单?空号?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撕扯着我的神经。
一股冰冷的、被愚弄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窜起,直冲天灵盖,
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震惊、悲悯和茫然!“周!烬!”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假的!全都是假的!车祸是假的!死亡是假的!
连送到我手里的病历,都可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把我当什么了?
一个供他取乐的、配合他上演荒诞死亡戏剧的道具?!
那具躺在停尸台上的“遗体”……我猛地转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
狠狠刺向那张平静的脸。就在这时,那张脸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不是幻觉!
紧接着,覆盖在胸口的白布,伴随着一声悠长而微弱的吸气声,缓缓地、清晰地起伏了一下。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巨大的惊骇像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浇灭了我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毛骨悚然!诈尸?!不!不对!那条短信!
这是他的“彩排”!他根本没死!就在我惊骇欲绝、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的瞬间,
停尸台上的人动了。周烬那双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没有迷茫,没有混沌,
那双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清醒和……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促狭笑意!他侧过头,
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僵在墙边的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堪称邪气的弧度。
“林策划师,”他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冰冷的空气,
带着浓浓的戏谑,“手艺不错。就是…下次缝针,能打个蝴蝶结吗?”“轰——!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惊骇、愤怒、被愚弄的羞耻……无数种情绪瞬间混成一锅滚烫的岩浆,在我血管里咆哮奔涌。
我看着周烬那张带着邪气笑容、在停尸台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的脸,
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黑。“周!烬!”我几乎是咆哮出声,
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劈了叉,尖利得刺耳。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像一头发狂的小兽,猛地扑了过去,完全忘记了什么职业素养、什么死者尊严,
此刻我只想撕烂他那张可恶的脸!我挥起拳头,带着全身的力气,
狠狠砸向他的肩膀——那个看起来没有明显重伤的地方。拳头砸在皮肉上,
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呃!”他闷哼一声,显然没料到我反应这么激烈,
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身体也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你混蛋!王八蛋!神经病!
”我彻底失控了,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手臂、肩膀,避开那些我刚缝合好的伤口,
但力道毫不留情,“装死很好玩吗?!耍我很有意思是不是?!你这个疯子!变态!
你怎么不去死啊!真死了干净!”眼泪不争气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一种巨大的委屈,
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一边打一边骂,声音哽咽,浑身都在发抖。这几天的担惊受怕,
刚才那一刻的灭顶绝望,还有那种被当成小丑戏耍的羞辱感,统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周烬一开始只是用手臂护着头脸,任由我发泄。直到我一拳砸在他刚修复好的颧骨附近,
他疼得“嘶”一声倒抽冷气。“喂!轻点!林溪!真打啊?!”他抓住我再次挥来的手腕,
力道很大,钳得我动弹不得。他的眼神里那点戏谑消失了,
带着点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我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就这么欢迎我?”“鬼门关?
!”我被他钳着手腕,动弹不得,只能仰着泪流满面的脸,死死瞪着他,
恨不得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你那是去鬼门关一日游吗?!你根本就是导演!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放开我!”我用力挣扎,但他抓得很紧。
冰冷的停尸台硌着他的后背,他皱着眉,脸上带着伤后的苍白和疼痛,
眼神却异常复杂地看着我,看着我满脸的泪痕和愤怒到扭曲的表情。“我骗你什么了?
”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车祸是真的,撞桥墩是真的,
救护车拉进来时心跳呼吸停止也是真的!病历也是真的!第八次临床死亡…如假包换!
”他每说一句,我的挣扎就弱一分。他眼底没有玩笑,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死亡余韵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那…那短信…”我的气势弱了下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茫然。“短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手机早撞碎了。大概是…某个‘热心观众’吧?
毕竟,我的‘演出’,偶尔也需要点场外互动,烘托气氛。” 他语气里的轻描淡写,
却更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诡异。热心观众?场外互动?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我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着他。手腕还被他攥着,他的体温透过手套传来,
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热,真实得可怕。他见我不再发狂,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
但依旧没放开。他撑着身体,慢慢从停尸台上坐起来,白布滑落到腰间,
露出缠着绷带的胸膛。动作间牵扯到伤口,他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坐在冰冷的台子上,微微喘息着,目光扫过这间预备间,扫过那些冰冷的器械,
最后落回我脸上。他脸上那种惯有的玩世不恭彻底褪去,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倦怠。“林溪,”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你觉得,
一个经历过七次…不,现在是八次了…一个经历过八次‘死亡’的人,
还需要‘装死’来博取关注或者…耍你玩吗?”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刺向我,
带着一种拷问灵魂的力量。“每一次心跳停止,每一次被宣告‘临床死亡’,
每一次从那个冰冷的、什么都没有的虚无里被强行拉回来…”他的声音很轻,
却字字重锤般砸在我心上,“你以为,那是什么滋味?是刺激?是好玩?”他微微倾身,
靠近我,带着伤后虚弱却依旧迫人的气息。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紧紧锁住我,不容我闪躲。
“我躺在那里,听着仪器单调的长鸣,听着医生宣布时间,
听着周围人忙碌或者叹息…每一次,我都‘死’得明明白白。然后,再被他们,
用那些冰冷的机器、针剂、电击…硬生生地,从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拽回这个充满疼痛、麻烦和…像你这样愤怒的眼泪的世界。
”他的目光掠过我还挂着泪痕的脸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动了一下,
快得抓不住。“林溪,”他轻轻扯了一下我的手腕,迫使我更近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几乎拂过我的脸颊,“你说,我这样的人,到底是算活着?还是…已经死透了?
”预备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周烬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是活着?
还是死透了?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苍白,带着伤后的疲惫和痛楚,
额角和颧骨上是我亲手缝合的伤痕,还透着新鲜的粉红。那双眼睛,
此刻褪去了所有戏谑和伪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困惑。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隔离衣传递到我被他攥着的手腕上,真实而温热。可这温热之下,
包裹着的却是一个被死亡反复揉搓、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一次次被强行拉回“生”的此岸,每一次回归,是否都带着更深的疏离和更浓的倦怠?
活着的每一秒,对他而言,是否都像一场被迫参与的、荒诞的表演?我张了张嘴,
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任何安慰或说教,在他这八次穿透生死的体验面前,
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自以为是。周烬似乎也没指望我回答。
他看着我眼中翻涌的茫然和一丝未能完全消弭的愤怒,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他缓缓松开了钳制我手腕的手。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和力道。我下意识地缩回手,
指尖蜷缩着,仿佛被那温度烫到。他撑着冰冷的停尸台边缘,动作缓慢而吃力地想要下来。
每一次移动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紧锁,额角的冷汗更多了。“周烬!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又顿住。理智在尖叫:离这个危险分子远点!
他刚骗了你!他玩弄了你的同情和职业尊严!情感却在拉扯:他看起来…真的很糟糕。
那身伤是真的,那八次死亡的阴影也是真的。“别碰我。”他头也没抬,
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硬,动作却因为疼痛而显得笨拙,一条腿落地时趔趄了一下,
差点摔倒。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看着他扶着冰冷的器械车,
艰难地稳住身形,像个蹒跚学步的老人,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默地走向预备间的门口。
黑色的T恤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贴在绷带上,
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绝。他没有回头。
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
也隔绝了预备间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混杂着血腥、消毒水和一丝草木灰烬的气息。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寂冰冷的房间中央,脚下是散落的那几张复印病历,
眼前是空荡荡的、还带着他体温余痕的停尸台。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心口的位置,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愤怒并未完全消散,
像余烬一样在心底闷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和无措。
他像个行走的谜团,裹挟着死亡的阴影,强硬地闯入我原本界限分明、秩序井然的世界,
然后丢下一个无解的问题,又自顾自地离开。我弯腰,一张一张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病历纸。
那些冰冷的日期、冰冷的诊断、冰冷的“临床死亡”记录,此刻拿在手里,
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的每一次“归来”,是否都伴随着更深一层的绝望?
他频繁地出现在殡仪馆,执着于“策划葬礼”,是否只是在寻找一种对自身宿命的掌控感?
一种…由自己决定何时、以何种方式谢幕的仪式感?
而那个送来病历、发送短信的“热心观众”……又是谁?是敌是友?是监视者,
还是另一个参与者?周烬的世界,远比我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复杂。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他拖着那样一身伤离开,能去哪里?他还有地方可去吗?
职业的本能和对“责任”的某种执念毕竟是我把他“修”好的,
最终压倒了那点残存的愤怒和退缩。我脱掉沾了血污和消毒水的手套、隔离衣,
胡乱抹了一把脸,快步冲出预备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我跑向大门,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夜色已深。
殡仪馆昏黄的路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圈。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
反射着破碎的光。空无一人。周烬消失了。像一滴水融入了黑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雨后被阳光晒过的草木灰烬的味道。
我站在空旷的门口,夜风裹挟着寒意吹透了我的工作服。茫然地望向沉沉的夜幕深处,
心头那股沉甸甸的、被强行塞入一个巨大谜团的感觉,越发清晰。周烬,你究竟是谁?
你…要去哪里?周烬的消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心中激起了短暂的涟漪,
很快就被殡仪馆日复一日的忙碌所淹没。悲伤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出现或消失而停止。
静园依旧运转着,迎来送往,哭声与沉默交织。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那个总爱在告别厅门口晃悠、语出惊人的身影不见了。
空气里少了那股带着硫磺味的草木灰烬气息。当我给逝者整理遗容,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肤时,脑海中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闪过他那张苍白、带着缝合痕迹的脸,
和他那句“活着的每一秒才最该精心设计”。然后,
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失落。我刻意地不去想他,
不去想那八份冰冷的病历,不去想那个诡异的“热心观众”。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甚至主动接下了几个格外复杂的告别仪式策划,试图用极致的忙碌来填满思绪的缝隙。
直到三天后,一个极其普通的、飘着细雨的黄昏。我刚结束一场葬礼的收尾工作,身心俱疲,
只想快点回到我那小小的出租屋,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撑着伞走出静园侧门,
拐进那条通往公交站牌的、相对僻静的小巷。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声响,空气湿冷,
带着泥土和落叶腐败的气息。巷子不长,尽头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
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就在我快要走到巷口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口那盏光线最昏暗的路灯下,斜倚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周烬。他换了身衣服,
不再是那件黑色T恤,而是一件宽大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他斜斜地靠着冰冷的灯柱,一条腿微微曲起,
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沉的黑色运动背包。整个人缩在卫衣里,
像一只淋湿了羽毛、暂时在灯下避雨的倦鸟。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过于瘦削的轮廓,
卫衣显得空荡荡的。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又似乎在闭目养神。
那姿态,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虚弱,
与之前那个总带着几分挑衅和鲜活气息的他判若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朦胧的雨幕,
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他怎么在这儿?伤好了?还是…根本没地方去?
我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理智在疯狂报警:绕开!别管他!这人是麻烦的代名词!
情感却在拉扯:他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倒下去。那身伤,
才三天……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脚步迟疑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他缓缓抬起头。帽子下阴影里的眼睛,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我。那双眼睛依旧很亮,
像蒙尘的黑曜石,在昏暗中折射着微弱的光。看清是我的一刹那,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
那苍白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微弱的、带着自嘲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或疏离,
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雨丝顺着他的帽檐滑落,滴在他苍白的下颌上,
留下冰冷的水痕。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我心底那点残存的愤怒和戒备,
在他这副脆弱狼狈的样子面前,像被雨水冲刷的沙堡,瞬间垮塌了大半。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酸涩。他像个被世界遗弃的、伤痕累累的流浪者。
而这条通往我归处的巷口,似乎成了他唯一能短暂停留的、不那么冰冷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然后,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
朝他走了过去。伞面上雨声淅沥,敲打着我的心跳。走到他面前,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
雨水在我们之间织成细密的帘幕。他依旧靠着灯柱,微微仰着头看我,
帽檐下的眼睛一眨不眨。那双眼里,除了疲惫,似乎还多了点别的什么,
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希冀?我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看着他卫衣领口露出的、隐约可见的白色绷带边缘,看着他脚边那个沉重的背包。
喉咙有些发紧。“你……”我开了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干涩,“…站在这儿干嘛?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说话的力气,又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
他动了动没什么血色的唇,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飘散在湿冷的空气里:“没地方去。
”他说得很轻,很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目光却依旧固执地落在我脸上,
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没地方去。”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湿冷的雨夜里,
却像三块沉重的冰坨,砸在我心上。周烬就那样靠着冰冷的灯柱,
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表情,只余下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
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看着我。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雨水打在伞面和地面上的声音,淅淅沥沥,单调又冰冷。
理智的警笛在我脑中尖锐地鸣叫:林溪,转身!走!这是个无底洞!
他身上的麻烦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多!那个“热心观众”,
那七次现在是八次离奇的“死亡”…你沾上他,就等于把自己扔进了漩涡中心!
可我的脚像生了根,钉在原地。
视线无法从他苍白的脸、疲惫的眼神、还有那身宽大空荡的卫衣上移开。
他像个被暴雨淋透、无处可躲的弃猫,带着一身伤痕,在昏黄的路灯下找到了唯一的光源,
哪怕这光源随时可能熄灭。他脚边那个沉重的背包,
此刻也像一个巨大的隐喻——里面装着他所有的、沉重的过往和秘密。“所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不像话,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强硬,
“所以你就站在这儿?等着我收留你?周烬,你是不是觉得我林溪特别好说话?特别好骗?
特别好欺负?”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有些大,
带着积压的怨气和一种被逼到角落的反弹。我往前逼近了一步,伞沿几乎要碰到他的帽檐,
雨水顺着我的伞骨滑落,溅在他的鞋尖上。“你把我当什么了?殡仪馆的收容所?
还是你那些死亡游戏里的NPC?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一场装死的好戏,
然后拍拍屁股消失!现在一句‘没地方去’,就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越说越激动,
胸口剧烈起伏,几天来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我告诉你,我受够了!你的游戏,
我不奉陪!”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吼完,我死死瞪着他,
等着他像以前那样,露出那种无所谓的、甚至带着点嘲讽的笑容,
或者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反驳。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帽檐下的眼睛,
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我的怒容。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嘲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仿佛我所有的指责和愤怒,
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他微微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只是用沉默,
无声地承受了我所有的怒火。这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让我难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所有的力气都被吸走,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和…更深的烦躁。“说话啊!
”我几乎是冲他喊道,声音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委屈?他重新抬起眼,
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很深,像是要穿透我的愤怒,
看到我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点东西。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困难地弯下腰,
试图去提地上那个沉重的背包。动作牵扯到胸腹的伤口,他闷哼一声,眉头死死拧紧,
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白了。他咬紧牙关,手背上青筋绷起,
极其吃力地将背包提了起来。那沉重的分量压得他本就虚弱的身形晃了晃,似乎随时会倒下。
他不再看我,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顿地,想要绕过我,
走进那更深、更黑的雨幕里去。背影单薄而决绝。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那冲动压倒了所有理智的警报,压倒了所有的愤怒和委屈。
“站住!”我的手,快于我的大脑,猛地伸出,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手腕冰凉,
皮肤下的骨头硌着我的掌心。他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随即被我拉住。
他侧过头,帽檐下那双带着惊愕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
瞬间破碎了那层深沉的疲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雨丝无声地穿过我们之间狭窄的缝隙,
落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我抓着他手腕的手指微微发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一下,一下,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却无比真实地敲击着我的指尖。
刚才那股冲上头顶的、不管不顾的冲动,在抓住他手腕的瞬间,像退潮般迅速消散。
巨大的尴尬和无所适从瞬间淹没了我。我…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拉住他?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连贯的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