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楼上刑侦支队那如同硝烟未散的战场般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官方”气息。
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略显陈旧的规章制度牌。
一个身影安静地坐在靠墙的蓝色塑料排椅上。
他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即使在室内也未曾脱下,衬得身形有些过于单薄。
大衣领口竖着,半遮着线条优美的下颌。
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低垂着,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精装书。
书名是烫金的《变态心理学与犯罪行为的神经生物学基础》(The Neurobiological Basis of Psychopathy and Criminal Behavior)。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正缓缓地翻过一页泛黄的纸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色素戒,在苍白的手指上显得格外突兀,动作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仪式感的优雅和沉静。
他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色很淡,额角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博物馆里陈列的、年代久远的东方瓷器,精致,易碎,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手边放着一个保温杯,杯盖上印着一个抽象的、扭曲的人脸图案,旁边一行小字:Dantes Inferno(但丁的地狱)。
陆凛“砰”地一声推开接待室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力道之大,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缕。
他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味、汗味和硝烟未散的戾气,如同一阵裹挟着沙尘暴的飓风,蛮横地闯入了这片刻意营造的“平静”空间。
巨大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坐在椅子上的沈听澜终于抬起了头。
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陆凛那如同淬火刀锋般审视的、充满攻击性的视线。
那眼神……没有陆凛预想中的惊慌、局促或者学院派常见的清高自傲。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死寂。
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陆凛此刻因暴怒而略显扭曲的面孔和他眼底燃烧的火焰,却不起一丝波澜。
仿佛陆凛这足以震慑凶徒的骇人气势,不过是投入深渊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你就是新来的顾问沈听澜?”
陆凛的声音像砂轮在打磨,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他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听澜完全覆盖,“刑侦支队,陆凛。”
他连手都没伸,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带着审判意味地看着对方,习惯性带着审视压迫的目光扫过对方全身。
太瘦了,开衫下的肩胛骨轮廓清晰得硌眼。
手腕从略长的袖口露出一小截,细得似乎一折就断,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靠近时,一股极淡的清苦药味混杂着旧书页的干燥气息萦绕而来。
沈听澜合上膝上的巨著,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他缓缓站起身,即使站首了,在陆凛面前也显得过分清瘦和……脆弱。
他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玉石相击般的冷质感:“沈听澜。
幸会,陆队长。”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陆凛作战服上新鲜的血渍,在那几滴暗红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随即移开,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
陆凛被他这副平静无波、仿佛在观赏动物园里暴躁猩猩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他往前踏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那股混合着血腥和汗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幸会?
教授,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里是刑侦队,不是大学讲堂!
我们这里只有尸体、血、和等着被送进监狱的***!
没时间陪你玩什么心理游戏!”
沈听澜微微抬眼,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倦怠?
他轻轻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声音依旧平稳:“陆队长,心理画像并非游戏。
它是在废墟中拼凑恶魔的轮廓,在混乱的线条里寻找逻辑的起点。
就像…”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陆凛袖口的血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袖口上那片新鲜喷溅血迹的形态学分析(Spatter Pattern Analysis),能告诉我凶手当时的动作幅度、距离、甚至可能的惯用手。
血迹,是死者最后的证词。
而心理痕迹,是凶手无法彻底抹去的指纹。
两者结合,才能接近真相。”
陆凛被噎了一下。
这病秧子教授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血迹形态?
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袖口,那几滴暗红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一股被看穿的恼怒混合着更深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刚要发作——“陆队!”
小陈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手里举着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小撮从张强指甲缝里提取的、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暗色纤维,“痕检那边刚出的急报!
张强左手无名指指甲缝里,除了泥垢,还嵌着几根非常特殊的纤维!
初步比对,和第三名受害者手腕勒痕处残留的微量纤维高度吻合!
就是那种特制的麻纤维!”
陆凛猛地回头,一把抢过物证袋,对着灯光仔细看。
果然!
几根极其细微、颜色深褐、质地异常粗糙的纤维!
“而且,陆队,”小陈喘了口气,表情更加诡异,他指了指陆凛的肩膀,“你…你作战服右肩靠近领口的位置…好像…也沾了点东西?
看着…有点像?”
陆凛身体瞬间僵住!
他猛地侧头看向自己的右肩——在黑色作战服粗糙的布料上,沾着几点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碎屑?
不仔细看根本以为是灰尘!
他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他刚才在审讯室,张强发狂撞向椅背时,他扑过去试图阻止,肩膀蹭到张强衣服留下的?!
——这是致命的指向!
陆凛在张强死前近距离接触过他!
这纤维是张强衣服上的?
还是…审讯室里有别人?
又或者…是陆凛在别处沾上的?
这个发现瞬间将陆凛自己也卷入了巨大的嫌疑旋涡!
难道……?!
他霍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沈听澜!
沈听澜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没有看到陆凛肩上那致命的“污点”,也仿佛没有感受到空气中瞬间飙升到顶点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怀疑和张力。
他只是微微歪了下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极淡的倦怠感似乎加深了一分,薄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口型似乎是:有趣。
整个接待室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日光灯管嗡嗡的噪音被无限放大。
陆凛捏着物证袋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肩头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深褐色碎屑,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而沈听澜那无声的“有趣”,则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轻轻旋开了通往更黑暗、更复杂深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