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凉意渐浓,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铺满了甬道,踩上去沙沙作响。
学生们三五成群,讨论着答案,抱怨着难题,也计划着考后的放松。
许小桃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虽然数学最后几道大题依旧让她头皮发麻,但想到徐墨谦考前帮她梳理的那些重点题型,心里好歹踏实了些。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蹦跳着跑到徐墨谦桌边,鹅蛋脸上洋溢着考后的轻松,河南话也带着雀跃:“墨谦!
考完啦!
可算完事儿咧!
恁考哩咋样?
肯定可好吧?”
徐墨谦正收拾着文具,闻言抬起头,看到她脸上纯粹的喜悦,眼底也染上一丝暖意。
他轻轻甩了一下右手,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恢复平静:“还好。
题目不算太难。”
他总是这样,成绩优异却从不炫耀。
“那…那俺请恁喝汽水儿吧!”
小桃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朴素的感激,“就校门口小卖部,橘子味儿的,可甜!”
对她来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庆祝方式。
徐墨谦看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眸子,自然不会拒绝这份质朴的热情,微笑着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
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洒下,带着暖意。
校门口的小卖部人头攒动。
小桃挤进去,很快举着两瓶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跑出来,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给!”
她递过一瓶,脸上带着献宝似的笑,拧开自己那瓶,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哈!
得劲儿!”
徐墨谦接过带着凉意的瓶子,学着她的样子拧开,喝了一口。
冰凉的、甜得有些发腻的汽水滑入喉咙,带着强烈的香精味道,和他习惯的港式茶餐厅里的冻柠茶截然不同。
但看着小桃那纯粹享受的样子,这汽水似乎也多了几分清爽的滋味。
“好喝吗?”
小桃歪着头,期待地问。
“嗯,很甜。”
徐墨谦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因为大口喝汽水而微微鼓起的腮帮子上,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他拿出钱包,“多少钱?
我给你。”
“不用不用!”
小桃连忙摆手,话说得又快又急,“俺请恁哩!
恁帮俺恁多!”
她脸颊微红,眼神却很坚持。
徐墨谦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没再坚持,只是将这份心意默默记下。
两人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安静地喝着汽水。
秋风拂过,吹动小桃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考试的阴霾。
阳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里,像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徐墨谦忽然觉得,这中原小城的深秋,似乎也没那么萧瑟了。
考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才艺展示周”,为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预热。
公告一贴出来,林薇就兴奋地跑来找徐墨谦。
林薇是班长,做事雷厉风行,性格强势,成绩也不错,在同学中人缘很好。
“墨谦!
听说你钢琴弹得特别好?”
林薇笑容明媚,带着期待,“元旦晚会我们班准备出个节目,你代表我们班弹首曲子吧?
肯定惊艳全场!”
教室里不少同学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好奇和期待。
徐墨谦正在看书,闻言抬起头,神色平静。
他下意识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右手腕,指关节处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酸胀感。
这是长期高强度练习留下的印记,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抱歉,”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最近手腕不太舒服,可能不太方便。”
他并非完全推脱,长时间的书写和近期帮小桃补习时画图,确实让旧伤有些不适。
更重要的是,他并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尤其是在这种才艺表演的场合。
林薇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她其实是来帮性格异常害羞的文艺委员苏晓萌问的,但很快又扬起笑容:“这样啊…那太可惜了。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或者,弹个简单点的曲子也行?”
“真的不太方便。”
徐墨谦再次婉拒,语气依旧礼貌,但那份距离感更加清晰。
林薇看他坚持,也强势不起来了,有些讪讪地走了。
周围的同学也低声议论了几句,觉得有些遗憾。
徐墨谦仿佛没听见,低下头继续看书。
许小桃坐在旁边,刚才林薇过来时,她就竖着耳朵听着。
看到墨谦拒绝了,她心里有些失望看不到墨谦表演,但却还是莫名地松了口气,又有点小小的、隐秘的开心。
她偷偷瞄了一眼墨谦活动手腕的细微动作,心里嘀咕:原来恁手真哩不得劲儿啊…怪不得总甩手…几天后,音乐课。
音乐老师是位气质优雅的女老师,姓陈。
她提前得知了徐墨谦有钢琴基础,便邀请他在课堂上简单展示一下,给同学们做点启发。
这次,徐墨谦没有拒绝老师的邀请。
他走到教室角落那架有些年头的施坦威立式钢琴前坐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轻轻掀开琴盖,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他没有立刻弹奏,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几秒钟后,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
右手落在琴键上,左手也轻轻抬起,指尖悬停。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演奏。
流淌而出的音符并不复杂,是德彪西《月光》的开篇片段。
清澈、空灵、带着一丝梦幻般的静谧。
他的指法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克制,右手腕的动作流畅而稳定,巧妙地规避着可能引发不适的指法和力度。
尽管钢琴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微微的跑调,然而,那份浸润在骨子里的乐感,对音色的细腻控制,以及对作品意境的精准把握,却仍然能够透过这架老旧钢琴清晰地传递出来。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跳跃的手指上。
他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份专注和优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小桃呆呆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不懂什么德彪西,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音符,但她能感受到那音乐里的宁静和美好,像月光一样温柔地流淌进心里。
她看着墨谦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双在琴键上跳跃的、仿佛带着魔力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像天上的星辰,而她只是地上仰望星辰的一株小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和自卑感,悄悄地爬上心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教室里寂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林薇的眼睛更是亮得惊人,看着徐墨谦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连平常说句话都结结巴巴害羞的苏晓萌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
徐墨谦站起身,对着老师和同学们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谦逊有礼却疏离的模样。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右手腕,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惊艳的演奏与他无关。
他走回座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小桃。
小桃立刻低下头,假装在翻书,心却跳得厉害。
她刚才的酸涩,在墨谦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来时,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他好像…对所有人的掌声和惊叹,都并不在意?
那他在意什么呢?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初冬的气息己然降临。
一场不期而至的寒流席卷中原,气温骤降。
一夜之间,细碎的雪花如同洁白的羽毛,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校园。
清晨推开宿舍窗户,外面己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是郑州这一年的初雪。
学生们兴奋异常,课间纷纷涌向操场。
洁白的雪地成了天然的画布,很快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爱心和各式各样的涂鸦。
打雪仗、堆雪人,青春的欢笑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
许小桃裹紧了并不厚实的棉衣,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也兴冲冲地跑到操场。
她笨拙地团着雪球,追着同学扔,清脆的笑声带着浓重的河南腔,在雪地里格外响亮。
徐墨谦没有加入打闹。
他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下,微笑地看着雪地里嬉闹的人群,像一位安静的观察者。
“这世上的热闹,出自孤单呀哈哈…”他穿着驼色的羊绒大衣,身姿挺拔,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目光扫过雪地,最终落在了那个穿着红色棉衣、像只小麻雀一样欢快跳跃的身影上——许小桃正被几个女生追着“围攻”,一边尖叫一边笨拙地还击,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看着她纯粹的笑容,徐墨谦嘴角又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那份疏离感,在注视着小桃时,似乎总会不自觉地消融几分。
午休时间,雪停了,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在积雪上洒下细碎的金光。
徐墨谦走出教学楼,准备回宿舍。
路过宿舍楼下的花坛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覆着薄雪的冬青丛旁,一个小小的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它只有巴掌大,用两个小黑石子当眼睛,一根小小的枯树枝当鼻子,头上还歪歪扭扭地扣着一片枯叶,像顶小帽子。
旁边,还用更小的雪堆堆了一只同样小小的、有点歪斜的小兔子。
雪人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
徐墨谦走过去,轻轻拂去纸条上的浮雪,展开。
上面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还带着点被雪水洇湿的痕迹:”墨谦,下雪啦!
好看不?
俺捏哩!
——小桃“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徐墨谦的心头,瞬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他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笨拙却充满童趣的雪人。
粗糙的石子眼睛,枯树枝鼻子,还有那片滑稽的枯叶帽子…都透着一股子傻气和真诚,像极了它的创造者。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雪人冰凉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寒意,却让心底那份暖意更加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枝桠,望向高三(18)班教室的窗户。
那里,一颗小小的脑袋正悄悄缩了回去,只留下一抹飞快闪过的红色衣角。
徐墨谦的嘴角,缓缓地、真切地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不再是礼貌性的疏离,而是带着温度,融化了他眼底最后一点薄冰。
他小心地捧起那个小小的雪人,连同那张带着水痕的纸条,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转身离开。
阳光照在他身上,在洁白的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窗外的老桃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覆着薄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默默地守护着这份独属于雪日的、笨拙而温暖的秘密。
那棵曾经只是沉默背景的老桃树,似乎也在这初雪的日子里,无声地见证着少年心中那份悄然滋长的、只为一人而生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