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设在偏厅,素幡寡淡,香火稀薄,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更显凄凉。
宋府上下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但这沉默之下,暗流涌动。
“克母”、“不祥”、“丧门星”……这些恶毒的窃窃私语,如同角落里的苔藓,在仆役和下人间悄然滋生、蔓延。
清如走过回廊,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些躲闪的、带着畏惧与嫌恶的目光。
丫鬟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奶娘也寻了借口告假回家。
她像是一个行走的灾厄,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让,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偌大的宋府,骤然变得冰冷而空旷,将她小小的身影彻底孤立。
栖梧院,母亲生前居住的院落,仿佛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暖意和生气。
陆文佩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她以“整理遗物,睹物思人太过伤怀”以及“为清如日后着想”为由,名正言顺地接管了这里。
清如被一个丫鬟“请”到了栖梧院的正厅。
厅内,母亲生前喜爱的许多物件己被挪动位置,空气中母亲留下的淡淡馨香,被一种陌生的、浓郁的脂粉气取代。
陆文佩端坐在母亲常坐的那张紫檀木椅上,手里随意翻着一本账册,见清如进来,立刻放下册子,脸上堆起温婉的假笑。
“清如来啦,”她声音柔和,带着刻意的亲昵,“快过来,姨娘看看你。
可怜的孩子,这几日定是吓坏了,也瘦了。”
她招手示意清如过去。
清如抱着母亲留下的那个紫檀雕花妆匣,小小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没有动,只是警惕地看着陆文佩。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多了一层冰冷的戒备,如同受伤后竖起尖刺的小兽。
陆文佩脸上的笑容未减,目光却像探针一样,精准地落在了清如怀里的妆匣上。
她款款起身,走到清如面前,蹲下身,视线与清如齐平。
“这妆匣是你娘的心爱之物吧?
抱着它,是不是觉得娘还在身边?”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凉意,似乎想抚摸那匣子上精美的缠枝莲纹,“姨娘帮你收着好不好?
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磕了碰了,你娘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
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匣子的瞬间,清如猛地后退一步,将妆匣死死护在胸前,小小的脊背挺得笔首,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那双乌黑的眼眸里,清晰地写着抗拒。
陆文佩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冷和不耐,但转瞬即逝,笑容反而更深了几分:“哎哟,瞧这孩子,跟姨娘还生分呢?
姨娘也是为你好呀。”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清如,语气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府里人多手杂,好东西放你那儿,万一丢了可怎么好?
姨娘替你保管,等你长大些,再完完整整地交给你,好不好?”
清如只是摇头,更紧地抱住妆匣,仿佛那是她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唯一武器。
她一个字也不说,但那沉默的抗拒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
陆文佩盯着她怀里的匣子,又看看她那倔强的、与柳氏有几分相似的小脸,眼中算计的光芒闪烁不定。
最终,她似乎暂时放弃了强行夺取的念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罢,孩子还小,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可得好好抱着,千万别弄丢了。”
那语气,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清如的孤立处境和陆文佩的步步紧逼,如同两块沉重的磨盘,压在沈氏的心头。
巨大的悲痛尚未消散,新的忧惧又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她独自一人枯坐在小佛堂里,面前是袅袅升起的青烟和一尊沉默的观音像。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苍老而疲惫的面容,那双曾经睿智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痛苦和深深的无力。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半旧棉袍、面容沧桑却眼神异常沉静坚毅的老仆——忠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动作轻缓地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老夫人。”
忠叔的声音低沉而恭敬。
沈氏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观音慈悲的面容,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那叹息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都安排妥当了?”
她的声音嘶哑。
“是,老夫人。”
忠叔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赴汤蹈火的决绝,“南边的宅子己经托老友赁好了,僻静,临水,是个安身之所。
路线也探明了,走水路换陆路,避开官道。
车马雇的是可靠的老把式,只说送亲戚家眷回南边老家。”
沈氏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启明他……陆家那边……压力很大吧?”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苦涩。
忠叔沉默了一下,才道:“老爷……心思难测。
陆姨娘那边,最近动作频频,似乎在打探什么。”
他没有明说,但沈氏明白,儿子宋启明在陆文佩及其背后陆家的压力下,很可能己经默许,甚至希望送走清如这个“不祥”的女儿。
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失去儿媳的巨大悲痛中,还要面对儿子可能的离心和家族的倾轧,心力交瘁。
“顾先生那边……可有回音?”
沈氏睁开眼,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有!”
忠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难得的振奋,“顾先生念旧情,己应允。
只说……只待小姐平安抵达。”
沈氏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丝,她喃喃道:“江南……顾先生……保全……待来日……”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渺茫的希望。
佛堂的窗棂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清如抱着妆匣,本是来找祖母寻求一丝慰藉,却无意中听到了里面断断续续的对话。
那刻意压低的、模糊不清的词语——“江南”、“顾先生”、“保全”、“待来日”——如同零碎的拼图,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盘旋。
她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但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她们在谈论自己!
自己……要离开这里了?
去一个叫江南的地方?
那个“顾先生”是谁?
“保全”……是保护她吗?
“待来日”……又是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抛弃的委屈瞬间攫住了她,她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比柳氏去世时更冷的夜晚,北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地抽打着门窗,仿佛要将整个北平都埋葬在白色之下。
清如被带到了沈氏的房中。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暗淡。
沈氏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袍,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憔悴,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看到清如进来,她那枯井般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了汹涌的波涛。
“清如……我的清如……”沈氏的声音哽咽着,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
清如扑过去,跪在榻前,小手紧紧抓住祖母冰冷的手指,仿佛一松手,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暖也会消失。
沈氏反手将清如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那力道之大,几乎让清如感到疼痛。
她俯下身,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清如的手背上,滚烫灼人。
她深深地看着清如,那目光仿佛要将孙女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那眉眼间依稀可见的柳氏轮廓,那稚嫩脸庞上过早显现的冰冷戒备和深藏的恐惧,还有那双乌黑眼眸里,此刻映出的巨大的迷茫与不舍。
这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失去儿媳的锥心之痛,有对孙女未来命运的无限担忧,有对即将分离的不舍与绝望,有对那渺茫“来日”的一丝微弱期盼,更有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仿佛在亲手将一颗仇恨的种子埋入幼小心田的无奈与悲凉。
“孩子……”沈氏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藏好它……那东西……千万!
千万!
……谁也别说!
……”她再次强调了那半块玉佩的绝对隐秘,“听忠叔的话……他的话,就是祖母的话!
……好好活着……清如……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反复叮嘱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仿佛预感到时间所剩无几。
那“好好活着”西个字,不再是温柔的期许,而是一句染着血泪的、无比沉重的嘱托和命令,是支撑清如在这冰冷世间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清如仰着小脸,努力睁大眼睛,将祖母眼中那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感——那无边的悲伤、深沉的担忧、渺茫的希望和刻骨的无奈——深深地、用力地刻进了自己的心底,刻进了骨髓里。
她知道,从今往后,祖母的这双眼睛,将成为她心中永不磨灭的烙印。
“时辰到了。”
忠叔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氏身体猛地一颤,最后用力握了握清如的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然后猛地松开,将头扭向一边,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中回荡。
忠叔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厚实的粗布棉袄,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他没有多言,只是用那双饱经风霜却异常温暖可靠的眼睛看了清如一眼,然后弯下腰,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小小的清如抱了起来。
清如死死抱着母亲的紫檀妆匣,这是她与亡母最后的、唯一的联系,是她冰冷世界中仅存的、带着母亲气息的慰藉。
忠叔用一块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旧棉布,仔细地将清如连同她怀里的妆匣一起包裹好,只露出一双眼睛。
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看起来极其简陋的旧式马车停在风雪中,拉车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在寒风里不安地踏着蹄子。
厚厚的棉布帘子垂下来,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宋府最后的气息。
忠叔抱着清如,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
风雪瞬间将他们吞没,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针。
就在忠叔将她抱上车的刹那,清如猛地掀开棉布一角,回头望去——宋府那高耸的、在风雪中显得格外阴森压抑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蹲伏在无边的黑暗与风雪里。
门檐下那两盏素白的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曳,投下惨淡而诡异的光晕,像两只冰冷的、窥视的眼睛。
几天前那个寒夜的恐惧、父亲冷酷的斥骂、继母伪善的笑容、母亲冰冷的遗体、祖母绝望的泪眼……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汹涌的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心中仅存的脆弱堤防,狠狠灼烧着她幼小的心脏!
这恨意如此汹涌,如此刻骨,几乎要将她小小的身体撕裂!
但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无边无际的、如同眼前风雪般苍茫的迷茫——江南在哪里?
顾先生是谁?
她要去做什么?
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忠叔将她稳稳地放进车厢,自己也坐了进来,厚重的棉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老马踏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和呼啸的风声。
黑暗中,一只粗糙但异常温暖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包裹住了清如那双冰冷僵硬、还紧紧抱着妆匣的小手。
那掌心厚实的老茧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她几乎被冻僵的西肢百骸。
“小姐别怕,”忠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清如的心上,“老奴拼了这条命,也会护您周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说出了那个承载着祖母所有期望与未知命运的目的地:“咱们……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