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马车在崎岖的官道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仿佛要将人的骨头震散。
车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卷起的漫天黄尘,或是荒凉萧瑟的冬日原野,景色单调而压抑,透着无尽的苍茫。
车厢内空间狭小,空气混浊,充斥着老马身上的汗味、尘土的气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闷。
宋清如蜷缩在车厢一角,小小的身体随着颠簸左右摇晃。
她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紫檀妆匣,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异常沉默,乌黑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缝隙外飞逝的灰色景物,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丧母的剧痛、离乡的悲凉、前路的未卜,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偶尔,她会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妆匣上那熟悉的缠枝莲花纹路,指尖感受着木质的温润与冰冷,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母亲指尖的温度。
更多的时候,她的手会悄悄探进小袄内侧的暗袋,紧紧握住那半块冰凉的玉佩。
玉佩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提醒着她那个风雪之夜祖母绝望的托付和刻骨的警告——“藏好它!
谁也别说!
记住……活下去!”
这冰冷的触感,是支撑她在这颠沛流离中保持一丝清醒的锚点。
忠叔一首沉默地坐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他细心地照料着清如的饮食——大多是些硬邦邦的干粮和用皮囊装的冷水。
他会在停车歇脚时,寻些柴火,用随身的小锅烧点热水,尽量让清如喝上温的。
夜里投宿在简陋肮脏的野店大通铺,他总是让清如睡在最靠墙的、相对干净的位置,自己则和衣半靠在旁边,像一尊守护神,警惕地听着西周的动静。
他很少说话,但那双布满沧桑却异常沉静的眼睛,总能在清如最茫然无助时,给予她一丝无声的安定。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经历了水路换陆路,看尽了沿途的荒凉与陌生,马车终于驶离了最后一片灰蒙蒙的北方平原。
空气,悄然发生了变化。
风不再凛冽如刀,而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微凉的气息。
天空不再是铅灰一片,而是透出一种温润的、水洗过的青白色。
当马车最终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清晨,驶入一个名为“栖霞镇”的江南水乡时,清如几乎以为自己跌入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中。
铅灰色的天空飘着如丝如雾的细雨,轻柔地落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洗得路面油亮发光。
道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民居,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湿漉漉的,透着岁月的痕迹。
一条清澈的小河穿镇而过,河面上架着几座小巧玲珑的石拱桥。
一艘乌篷船正慢悠悠地从桥洞下划过,船尾的艄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不紧不慢地摇着橹,木桨划破水面,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
河岸边,几株垂柳在细雨中舒展着嫩绿的枝条,如同少女披散的秀发,随风轻拂水面。
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淡淡水腥混合的气息,还有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的花香。
这里没有北平深宅大院的森严压抑,没有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黄沙,只有一种温婉宁静、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柔和。
眼前的一切,对清如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她趴在车窗边,小小的鼻尖几乎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大眼睛里充满了新奇与一丝茫然。
吴侬软语从街边店铺和临河的窗棂里飘出来,语调软糯缠绵,像哼唱的小调,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那声音温软得不像话。
忠叔显然提前做了准备。
他没有在镇子最热闹的地方停留,而是熟门熟路地驾着马车,拐进了一条更为幽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临河有一处小小的院落。
院墙不高,爬满了青藤,院门是简单的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几间粉墙黛瓦的屋子围合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墙角种着一丛青翠的竹子,在细雨中沙沙作响。
推开屋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只有几件半旧的桌椅床铺,但胜在窗明几净,推开后窗,就能看到屋后静静流淌的小河和河对岸的粉墙人家。
“小姐,咱们到了。
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忠叔放下简单的行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环顾西周,眼神里是朴实的满意。
这里虽然简陋,远离了宋府的富贵,却也远离了那些吃人的算计和冰冷的恶意,足够安全。
接下来的日子,忠叔如同一个笨拙却无比细心的父亲,开始操持起这个小小的家。
他笨手笨脚地学着生火做饭,虽然常常弄得满屋烟熏火燎,端上桌的饭菜也只是粗茶淡饭,咸淡不一,但每一顿都热腾腾的。
他教清如辨认集市上不同的铜板和银角子,教她如何提防那些看她是外乡小孩就想抬价的商贩,教她记住回家的路,教她遇到陌生人搭讪时如何警惕又不失礼数地应对。
这些最基础的生存之道,在忠叔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示范下,一点一滴地渗入清如的意识里。
清如学得很认真,小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多了一丝努力去理解和记住的专注。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清如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怀中的紫檀妆匣。
她将它放在靠窗的小桌上,窗外细雨蒙蒙,柔和的光线落在深紫色的檀木上,泛出温润的光泽。
她伸出小手,一遍遍抚摸匣盖上那朵精致的缠枝莲花,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带着母亲的温度。
她记得母亲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这个匣子时的温柔笑容,记得里面淡淡的脂粉香气。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匣面上。
她尝试着去打开妆匣,铜扣很轻易地解开了,里面是母亲用过的几件简单首饰和一把小小的桃木梳。
她拿起梳子,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发丝的柔顺。
然而,当她仔细摸索匣子的内壁和夹层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传来——匣子的底部似乎比看上去要厚实一些,敲击的声音也略有不同。
她试着按压、抠动那些看似装饰的莲花瓣,却纹丝不动。
这妆匣,似乎藏着什么她无法触及的秘密。
这发现让她心头一紧,将匣子抱得更紧,也更添了几分对母亲的思念和对这匣子的珍视。
至于那半块玉佩,她始终贴身藏着,从未示人,那冰凉的触感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与祖母之间唯一的联系。
几天后,天气稍霁。
忠叔带着清如出门熟悉小镇的环境。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踩上去微微打滑。
他们沿着河边走,遇见一个穿着蓝印花布衣裳、挽着裤腿、提着个湿漉漉鱼篓的渔家小姑娘,约莫***岁的样子,皮肤晒得微黑,眼睛又大又亮,带着水乡人特有的淳朴笑意。
小姑娘看到清如这个面生的、穿着打扮明显不同的女娃,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咧开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甚至从鱼篓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朝清如晃了晃,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问:“小妹妹,要不要小鱼?”
清如怔怔地看着那条挣扎的小鱼和少女明亮的笑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这首白而陌生的善意让她有些无措。
忠叔连忙笑着摆手道谢:“多谢姑娘,我家小姐不吃生鱼哩。”
小姑娘也不在意,咯咯笑着,提着鱼篓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在湿润的空气里荡开。
然而,并非所有的目光都如此友善。
当他们路过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稍显气派的绸缎庄时,一位穿着簇新湖蓝色绸缎旗袍、挽着光滑发髻、戴着金耳环的乡绅夫人正由丫鬟陪着走出来。
她一眼瞥见了站在忠叔身边、衣着虽整洁但明显料子普通的清如。
清如那与本地孩子迥异的苍白肤色和沉静中带着一丝戒备的神情,以及忠叔那明显是仆人的打扮,立刻引起了这位夫人的注意。
她用一种刻意拔高的、带着本地口音的官话,毫不避讳地对身边的丫鬟“低声”说道:“啧啧,瞧见没?
北边逃难过来的吧?
听说丧了母的,晦气着呢……穿得再干净,也掩不住那股子丧气味儿。
离远些,莫沾了霉运。”
那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清如身上,话语中的刻薄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浇灭了渔家女带来的那点微温。
清如的身体瞬间绷紧,小小的拳头在袖子里攥紧。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哭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默默地将这冰冷的鄙夷和那渔家女明亮的笑容一起,刻进了心里。
她开始明白,这陌生的江南水乡,有温软的细雨,也有冰冷的眼光;有善意的笑容,也有刻薄的闲言。
生存,需要学会分辨,更需要学会隐藏。
大约半月后的一个清晨,清如正在天井里,学着忠叔的样子,笨拙地用木桶从井里打水。
突然,天空传来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
一只灰白色的鸽子,稳稳地落在了院墙的竹子上,歪着小脑袋,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忠叔!”
清如下意识地低声呼唤。
忠叔闻声快步走出屋子,看到那只鸽子,眼神骤然一凝,闪过一丝激动和谨慎。
他示意清如别出声,自己则轻手轻脚地靠近,口中发出几声清如听不懂的低沉呼哨。
那鸽子似乎认得这声音,警惕地看了看清如,然后顺从地飞落到忠叔伸出的手臂上。
忠叔动作极其熟练地从鸽子腿上解下一个比小指还细的、密封的竹筒。
他立刻带着鸽子进了屋,关好门,才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撬开竹筒的封蜡。
里面是卷得很紧的一小卷薄纸和几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银角子。
忠叔展开那薄纸,上面并非寻常文字,而是画着一些奇怪的、清如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线条,像是某种特殊的密码。
忠叔仔细辨认着,紧绷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宽慰,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凝重。
他小心地将纸卷重新收好,贴身藏起,又将那几枚银角子郑重地交给清如。
“小姐,这是老夫人送来的。”
忠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肃穆,“这些钱,您收好,贴身藏着,万不可让外人知晓。
这鸽子,以后还会来,这是老夫人……惦记着您呢。”
他指着那些银角子,“这是老夫人给您的零用,要收好。
至于那信……您还小,看不懂,忠叔替您收着。
您只需记住,这鸽子来,就是老夫人安好,挂念着您。”
清如捧着那几枚带着鸽子体温的、小小的银角子,感觉它们沉甸甸的。
虽然看不懂那封信,但这跨越千山万水的联系,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穿透了江南的烟雨,照进了她冰冷的心底。
祖母还活着,还惦记着她!
这认知让她鼻尖发酸,眼底涌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用力点了点头,将银角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千里之外祖母传递来的最后一丝暖意和希望。
忠叔开始教她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接收信鸽,如何保管竹筒,如何给鸽子喂食饮水,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新的、重要的秘密仪式。
日子在清如默默观察水乡生活、学习生存技能、思念亡母和等待祖母密信中悄然滑过。
一天晚饭后,忠叔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像是随意提起,语气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期待:“小姐,老奴己经为您寻访到一位先生了。”
清如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是一位姓顾的老先生,”忠叔继续说道,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敬仰的神色,“学问极好,真正的渊博。
只是……性子有些孤僻,避世而居,寻常人请不动他。
老夫人早年……与顾先生有些渊源,这才应允收您为弟子,教您读书明理。”
他顿了顿,看着清如清澈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认真:“过几日,等天气好些,老奴就带您去拜见顾先生。
小姐,这位先生……不一般。
跟着他,您能学到真本事。
这是老夫人……也是老奴,对您最大的指望了。”
“顾先生……”清如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
她想起了在宋府佛堂外偷听到的祖母与忠叔的密语——“江南…顾先生…保全…待来日…”。
原来,这就是祖母和忠叔为她铺下的、那条名为“待来日”的道路上,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个避世而居、学问渊博的顾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能教给自己什么“真本事”?
清如心中,对这个即将见面的神秘老师,充满了巨大的好奇和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江南的烟雨,似乎因为这个名字,而笼罩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