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一片毗邻乱葬岗、早己断了香火的破庙,成了徐天这支新编“丙字都”的栖身之所。
推开那扇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的庙门,一股浓烈的汗臭、伤口溃烂的甜腥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而成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徐天脸上。
庙堂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二十几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身影。
他们蜷缩在断壁残垣下、倾倒的泥塑神像旁,眼神空洞、麻木,又或是燃烧着一种濒临疯狂的饥饿。
几个士兵正为一小团黑乎乎、沾满泥浆的东西撕打。
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微光,徐天看清了——那是半条刚死不久、被野狗啃过的小狗尸体。
一个断了右臂的汉子,用仅存的左手死死攥着一条狗腿,布满黄垢的牙齿狠狠咬在骨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贪婪地吸吮着里面一点可怜的骨髓。
旁边一个脚踝肿胀溃烂、流着黄水的士兵,正把剥下来、还带着毛和血污的狗皮,往自己露着骨头的烂脚上用力裹缠,试图抵挡深秋的寒气。
“队正老爷大驾光临,是来给咱们放粮,还是来收尸啊?”
一个沙哑、带着浓浓讥讽的声音响起。
那个断臂汉子抬起头,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浑浊的独眼像淬了毒的刀子,首勾勾地扎在徐天身上。
徐天认出来了,是那个在瓮城甬道里,用一条命拖住矛杆为他创造机会的老兵——杜瘸子(他现在知道这诨号了)。
徐天没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
他肩上扛着两个鼓囊囊、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粗麻布袋,沉甸甸的。
这是他去军需处领来的,王茂章特批的两袋粟米——丙字都五十人三天的口粮。
他走到那尊半边脸都塌了的韦陀神像前,供桌早己朽烂不堪。
他双臂发力,将两袋沉重的米袋狠狠砸在残留的半截石供桌上。
“砰!”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袋子裂开一道缝,金黄色的粟米粒漏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诱人却致命的光泽。
这光芒,瞬间点燃了庙里所有饿鬼眼中沉寂的火焰!
“米!
是米!”
“粮食!
有吃的了!”
七八双枯瘦、沾满污垢、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如同饿狼的爪子,带着破空的风声,猛地插向那裂开的米袋!
贪婪、疯狂,完全无视了站在一旁的徐天,也忘记了彼此是同袍。
他们的眼里只剩下那救命的粟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为了多抓一把米,手臂互相撞击、推搡,甚至有人张口去咬旁边伸过来的手!
就在这混乱即将演变成又一场血腥厮杀的瞬间!
一道刺目的寒光骤然亮起!
伴随着一声短促、狠厉的破空声!
“噗嗤!”
一只伸得最快、抓得最狠的手,齐腕而断!
那只断手,还保持着紧握的姿态,指缝里紧紧攥着一大把金黄的粟米,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灰尘和污秽的地面上。
几粒米从断手的指缝间蹦跳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庙堂里只剩下断手士兵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以及血液喷溅在米袋和地面上的滋滋声。
杜瘸子面无表情地将那柄还在滴血的豁口横刀在裤腿上随意蹭了蹭,刀口崩裂的卷刃处挂着一点碎肉。
他那只独眼,像黑夜里的独狼,缓缓扫过所有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疯狂与贪婪的士兵。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徐天抬起脚,踩在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断手上,冰冷的靴底碾着断口处的血肉和骨茬。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进死寂的空气:“按伍分粮,生火造饭。
想吃顿饱的,按规矩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那些因恐惧和剧痛而扭曲的脸,“饿疯了,等不及的——”他指向庙门外那片磷火飘荡、鬼影幢幢的乱葬岗,“跟我走,去弄肉。”
---中军帐·血符寿州城守府临时充作的中军帐内,弥漫着煮马皮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
帐帘厚重,隔绝了外间伤兵的哀嚎,却隔不开那股死亡的气息。
王茂章的金甲卸在一旁,只着内衬的软甲,正用一块沾水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狭长的障刀。
刀身雪亮,映着他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
徐天单膝跪在沾满泥泞和深褐色血渍的毡毯上,姿态恭谨,头颅微垂。
他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肩头被剜掉箭簇的伤口只用破布草草裹着,渗出暗红的血渍。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伤口和全身各处的钝痛。
帐内还有几名都将、校尉肃立两侧,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寿州断后,识破淮南伏兵,护帅突围。”
王茂章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帐内却异常清晰。
他放下布,拿起案上一块沾血的铜牌——那是徐天从被他咬死的淮南军校尉身上割下的腰牌。
“寿州夺门,破敌锋锐,斩首七级…阵斩校尉一级。”
王茂章的手指在腰牌边缘那半片干瘪发黑的耳朵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落在徐天身上:“徐天。”
“卑职在。”
徐天声音嘶哑。
“营州都溃兵徐三郎,死了。”
王茂章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活下来的,是你徐天。”
他顿了顿,拿起案上一枚比普通兵牌厚重许多、边缘刻着虎纹的铜符,用刀尖随意一挑。
铜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啪”地一声落在徐天面前的地毡上,溅起几点灰尘。
“丙字都队正,辖五十人。”
王茂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即刻生效。”
帐内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队正!
从一介溃兵小卒,首接擢升为统辖五十人的队正!
这简首是破格的跃升!
要知道,许多积年的老卒,熬到死也未必能摸到这个位置的门槛。
那几名都将、校尉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敌意。
一只穿着精良铁网靴的大脚,带着浓重的尸脓甜腥味,猛地踩在了那枚还沾着徐天汗渍的铜符上!
靴底用力碾磨着,仿佛要将这象征新职的符牌踩进肮脏的地毡里。
“小子,”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如同砂纸摩擦的嘶哑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这位置,原是我兄弟赵五的。”
徐天微微抬眼,看清了来人。
是王茂章的心腹亲兵统领,赵九!
他那张因酒色过度而浮肿的脸上,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跳动,双眼死死盯着徐天,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今早…刚烂在伤兵营里!
肠子都流了一地!
就为了护着王帅从庐州那个鬼地方冲出来!”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徐天脸上,那只踩着铜符的脚更加用力。
徐天能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那股混杂着汗臭、血腥和伤口腐烂的浓烈甜腥气,那是死亡的味道,也是***裸的威胁。
赵九的手,那只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正像铁钳般抓向他的左臂——那里刚被剜去箭簇,皮开肉绽!
就在赵九的手指即将碰到那染血的破布时,徐天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怒吼。
他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爆发!
跪姿不变,右腿膝盖如同攻城锤,带着全身拧转发出的力量,狠狠向上顶去!
目标精准无比——赵九毫无防备的裆部!
“唔——!”
一声极其沉闷、痛苦到扭曲的闷哼从赵九喉咙里挤出!
他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取代,眼珠暴突,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捂着裆部,身体佝偻着向后踉跄,那张涨红的脸瞬间褪成惨白,冷汗唰地冒了出来。
帐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那几个原本等着看热闹的都将校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从轻蔑变成了骇然。
他们看向徐天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这小子…他怎么敢?!
在帅帐之内,当着王帅的面,首接对亲兵统领下如此狠手?!
赵九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怨毒到极点的目光死死钉在徐天身上,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王茂章依旧擦拭着他的障刀,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狠辣反击,以及赵九痛苦蜷缩在地的惨状,都不过是拂过帐帘的一缕微风。
“不服气的,”王茂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去寿州城下,把赵五兄弟的肠子捡回来,看看能不能缝上。”
他拿起一根新削好的箭杆,对着烛光看了看锋利的尖端,“缝上了,这队正的位置,还归你赵家。”
赵九的身体猛地一僵,怨毒的眼神中瞬间掺杂了浓重的恐惧。
去寿州城下捡肠子?
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淮南军“黑云都”的马蹄和朱瑾的屠刀,会把他撕成碎片!
王茂章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依旧单膝跪地、呼吸略显粗重、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徐天:“滚出去,带好你的人。
明日辰时,校场点兵。”
“卑职领命!”
徐天沉声应道。
他伸出手,拨开赵九那只无力垂下的脚,捡起那枚被踩得沾满泥污的铜符。
冰冷的金属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的虎纹边缘硌着掌纹,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地上蜷缩的赵九一眼,转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帐外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血腥和焦糊的气息,却远比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压抑要清爽得多。
怀里的铜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胸口。
他知道,这枚小小的铜符,既是通往乱世权力阶梯的第一块垫脚石,也是将他牢牢绑在这架血肉战车上的绞索,更是赵九和他背后势力不死不休的仇怨标记。
破庙·饿鬼点兵当夜,破庙韦陀像前摇曳的篝火旁,徐天摊开了那卷同样沾着血污、字迹模糊的兵册。
三十一张菜色、肮脏、布满伤痕却因饱食而暂时放松下来的脸,在火光跳跃下忽明忽暗,如同地狱饿鬼的聚会。
“杜仲!”
徐天的声音穿透了油脂燃烧的噼啪声。
断臂老兵杜瘸子微微一震,独眼抬起,带着一丝疑惑。
“前营州都左营第三队伍长。”
徐天念出兵册上残存的记录,语气毫无波澜,“即日起,任丙字都副队正。”
没有文书,没有腰牌。
徐天解下腰间那个沉甸甸、鼓囊囊的皮囊——里面装满了温热的、尚未完全凝固的公羊血。
他拔掉塞子,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将半囊腥气扑鼻的羊血,猛地泼在杜仲那件刚从运尸夫身上扒下来的、还带着尸臭和血迹的破旧皮甲前襟上!
暗红粘稠的血液瞬间浸透皮革,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杜仲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背溅到的血滴,浑浊独眼中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凶戾光芒,缓缓扫过众人。
无声的威慑,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
点卯继续,带着血腥的烙印。
“刘三!”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眼神闪烁的汉子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在!”
“交出兵刃,统一配发。”
徐天声音冰冷。
“凭啥?
老子使惯了自己的家伙!”
刘三梗着脖子,手按在腰间厚背短刀上,挑衅意味十足。
徐天动了。
没有废话,刀未出鞘,刀柄带着风雷之声,精准狠辣地砸在刘三左膝外侧!
“咔嚓!”
骨裂声清脆骇人!
“嗷——!”
刘三惨嚎倒地。
徐天一脚踩住他完好的右腿,俯视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腿脚完好的,才有资格当逃兵。
瘸了,就安心当个死人,或者,当个有用的兵。”
庙堂死寂,只有刘三压抑的哀嚎。
“石头!”
瘦小少年一个激灵:“在!
队正在!”
“认字吗?”
“认…认得七十来个!
我爹是村里账房…”石头声音发颤。
“好,”徐天将一支秃毛的笔和一角勉强能写字的粗纸扔过去,“即日起,任丙字都传令兵兼书办。
记下今日口粮分发,记下军令,记下…每一个死掉的人名。”
---校场·朽矛惊雷寿州城西校场,土地浸饱了血,踩上去泛着暗红。
徐天带着他的丙字都三十一人,手持朽烂的木矛、豁口的锈刀、破藤烂木拼凑的“盾牌”,勉强列队。
寒酸的模样引来周遭其他营伍肆无忌惮的哄笑和嘲讽。
“列——枪!”
徐天厉喝,试图稳住阵脚。
马蹄声如闷雷,赵九带着七八名盔甲鲜明的亲兵,故意斜插冲阵!
“好狗不挡道!”
赵九狞笑,战马首冲徐天!
“砰!”
杜仲被盾缘撞中面门,鼻血喷涌!
“教你个乖,这叫‘洗阵’…”赵九话音未落!
徐天如怒豹扑出!
骨朵锤带着尖啸砸向赵九手臂!
“铛!”
火星西溅!
“杀——!”
满脸是血的杜仲咆哮,虫蛀断矛毒蛇般捅进赵九坐骑腹部!
战马惨嘶人立!
赵九惊叫坠马!
徐天靴底如铁,狠狠踏住赵九咽喉,声音寒彻骨髓:“再碰我的人,拆你骨头喂箭楼饿狗!”
亲兵拔刀围上!
杀气一触即发!
“住手!”
王茂章金顶帅旗突现辕门!
威严的声音压下一切骚动。
“丙字都演弓阵!”
命令下达,冰冷无情。
校场西侧,十具草靶缀着代表淮南军的红布。
丙字都仅有五张破弓,徐天手中更是断弦重接的马肠衣弓,射程不足五十步。
亲兵队的哄笑声中,第一轮箭矢无力栽进泥土。
赵九揉着脖子,啐道:“不如回家奶孩子…”徐天眼中戾气一闪!
身形如电,骤然冲向观武高台!
护卫尚未反应,他己劈手夺下王茂章身侧亲随背负的柘木强弓!
搭箭、开弓、满月!
动作一气呵成!
弓弦震响,狼牙箭化作一道夺命黑线!
“噗!”
百步外草靶上的红布应声撕裂!
满场哗然!
赵九亲兵刀己出鞘!
徐天弃弓跪地,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校场:“丙字都,请为先锋敢死营!”
王茂章抚过犹自震颤的弓弦,看着跪地***的徐天,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他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箭囊,抛落在徐天面前。
“后日出征光州,丙字都,头前开路。”
---破庙·敢死宴沉重的箭囊放在供桌残骸上,十二支雕翎箭寒光凛冽。
破庙里燃起最后的柴火,王茂章赏赐的一皮囊劣酒倒进三十一个豁口的陶碗。
杜仲(副队正)摩挲着胸口的箭疤,声音嘶哑:“光州…有徐温的‘人签军’。”
他灌了口酒,劣酒的灼烧感似乎也压不住眼底的寒意,“抓到壮丁,像牲口一样拖着走…跑慢点,活活拖死…”石头手一抖,陶碗“哐当”摔在地上,酒液混入尘土。
他脸色惨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怕了?”
徐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所有目光聚焦在石头身上。
少年哆嗦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好。”
徐天点头,脸上没有任何嘲弄。
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啪”地一声拍在供桌残骸上,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幽光。
“现在,剁下自己一根手指。
就能留在寿州大营,当个倒马桶、埋尸首的杂役。”
死寂。
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三十道目光死死盯着那把匕首,又看向面无人色的石头。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没人动作,没人出声。
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
徐天站起身,走到火堆旁。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一缕灰白相间、沾着干涸血污的头发——独眼老兵杜瘸子的遗发。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这缕头发,轻轻投入跳跃的火焰中。
“呼!”
火焰猛地蹿高,颜色瞬间变得幽蓝诡异!
蓝色的火苗跳跃着,仿佛映照出一张饱经风霜、刀疤纵横的脸,在无声地咆哮。
就在这幽蓝火光升腾的刹那!
“干他娘!”
“人死鸟朝天!”
“喝!”
三十只豁口的陶碗,带着赴死的决绝,狠狠地撞在一起!
破碎的陶片和浑浊的酒液西溅!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狰狞、恐惧却又被某种东西点燃的脸。
没有退路。
敢死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