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太医院院判,因未能救活皇后早夭的嫡子,以庸医之罪被杖杀,我被贬为冷宫婢女。
皇后带人掀翻我娘灵位时,我捡起沾血的《伤寒论》残页,将它缝进衣襟。
七年后新帝登基选秀,我用三寸银针治好了他的陈年腿疾。
他抚着我腕上疤痕问:想要什么赏赐?我垂眼:求皇上准民女入太医院。
三月后我成最年轻女院使,皇后在春宴打翻我呈的汤药:贱婢也配碰御膳?
我盯着泼洒的药渍浅笑:娘娘可知这碗解药,本该救您唯一的太子?
凛冽的寒风吹透了冷宫破败窗纸的每一个缝隙,发出尖细如呜咽的啸声,
如同垂死之人的不甘抽息。室内,空气仿佛凝结成块,冻得人骨头缝都在***。
满地青砖缝隙里透出地底的阴寒湿气,苏云昭蹲在角落一张三条腿的矮凳上,
正费力地将最后一点珍贵的炭碎拢进缺角的破瓦盆里。火星微弱地跳跃一下,
旋即又被更浓厚的寒意淹没,映得她冻青的小脸毫无血色,身上的夹棉旧袄薄得像纸,
补丁叠着补丁。一阵突兀的重重靴声突然粗暴地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紧接着是院门被粗野踹开的巨大声响。“哐!”苏云昭的手猛地一抖,
刚拢好的炭灰撒出去一片。她挺直身体站起来,
单薄瘦小的身形在空旷、毫无遮拦的破屋里更显伶仃。贵妃的排场向来不小。
一群衣着鲜亮的太监宫女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几乎是立刻便占据了这间狭小屋子所有可立足的空间。
刺鼻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一种属于高位者的、刻意散发的熏香,
瞬间驱逐了原本的炭火气和霉味,却只带来更深沉的窒闷。领头的贵妃一身繁复华贵的宫装,
色彩鲜艳得与这腐朽黯淡的屋子格格不入,如一团不合时宜的烈焰。
一个老太监没等主子开口,便一步跨到屋子最里面,
动作熟稔地踹翻了供在神龛下的那块薄薄的灵牌。木头撞击石砖,发出一声闷响,
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苏云昭脚边。
牌面上写着“先妣苏门柳氏之位”——那是她前日才在院子里刻好的木片。
苏云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冰冷的木牌上。寒气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冰锥,
从脚心瞬间刺穿脊骨,在心脏汇聚成冻裂般的剧痛。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贵妃轻蔑的目光扫过地面那块简陋的木牌,最后落到苏云昭身上,
带着一种审视卑微蝼蚁的神情。她那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悠闲地拈着绣着金线的帕子一角。
“呵,”一声冰凉的嗤笑从贵妃艳红饱满的唇间逸出,“苏正明那老东西,
治死了皇后娘娘的亲骨肉,死不足惜。”她慢条斯理地踱近一步,
华贵的宫装裙裾拖在布满浮尘的青砖上,发出细微的、令人不适的沙沙声,
“倒是难为你这小东西,还巴巴地供着个死人牌位。”她抬了抬下巴,对身边的老太监,
“魏德海?”老太监立刻会意,布满褶皱的脸上挤出狰狞的笑,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
抬起他那镶着厚实靴底的脚,狠狠地朝着地上的木牌猛踩下去!木头碎裂的“咔嚓”声,
在死寂的屋子里异常刺耳清晰。就在碎裂的木屑和微尘四溅开来的瞬间,苏云昭动了。
不是扑上去,更像是一具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被一股来自地狱的冷气骤然弹射向前。
她瘦小得可怜的身子撞开前面挡路的两个宫女,竟显出几分孤绝的狠劲。
她直扑向神龛下面那摊被踩碎的木牌残片和散落的香灰余烬。
一双小手在灰尘与木屑中飞速扒拉起来,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污黑的灰土。很快,
她摸到了一片纸——边缘参差,像是被暴力撕扯下来的。纸张质地陈旧,
沾着暗红发黑的斑驳印渍。上面还残留着几个她熟悉至极的工整笔迹,
属于父亲的——《伤寒论序》。苏云昭猛地攥紧了这片沾染着父亲血迹的残卷,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她仿佛听不见头顶贵妃含怒的呵斥和宫女的惊呼推搡,
只觉那冰冷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的皮肉,像是一道刚刻下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贵妃那双盛满居高临下恶意的眼睛。那双眼底,
映着她此刻狼狈匍匐的身影,却又仿佛什么也映不进去。
时间在苏云昭的凝视中变得粘稠、滞涩、近乎凝固。那目光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过去。
贵妃被这诡异的、不含丝毫情绪又仿佛穿透了皮肉骨髓的凝视激怒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为自己的失态勃然大怒:“把这野狗一样的小贱蹄子给我拉开!
这地方脏死了,一股子死人晦气!走!”华丽的衣袂用力一甩,
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赶紧跟着蜂拥而出。
冷宫的破院门在身后被重重摔上,那声巨响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像是最后的审判。
世界只剩下呼啸的风灌进破窗的声响。苏云昭依旧半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手掌里的纸片边缘,
沾着父亲血渍的微小硬粒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将那片残页死死按在自己心口那最单薄的地方,
然后伸出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摸索着抓住旁边破窗根下堆积的硬得硌人的干泥块。
她没有哭。干涩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门的方向,
仿佛能穿过紧闭的门板看到外面那座吃人的朱红宫墙。
脸颊像冬日挂久了的腊肉一样僵冷发紧。良久,她才慢慢站起麻木发僵的身体。
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顿地走到那盆仅存微弱红光的炭盆前。那点红,
映进她深不见底的瞳仁里,跳跃着,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七年光阴,寒暑轮回。
红墙依旧如血,宫墙外的柳树枯荣了七次,唯有宫墙里的人,才知晓深宫时日如滴水穿石,
既漫长又倏忽。太医院那排青砖肃穆的值房深处,最靠近药柜库的一个狭窄位置前,
气氛微凝。新任的刘院判,五十多岁的老脸拉得比苦瓜还长,花白的山羊胡微微抖动,
眼睛死死盯着刚端上来的那碗棕黑色的药汁。“苏云昭,”他声音不高,
却充满不掩饰的轻蔑与刁难,“上个月西配药库新到的这味川乌,账上记着入库一斤七两,
今儿点算,怎么少了三两?这可是有剧毒的大药!”他刻意顿了顿,
浑浊的眼珠子死死剜着桌案另一端站着的女子,语调刻意拉长,尖利刻薄,“怎么着?
难道是你这个新来的药录使,‘手不干净’?
”周围几个年轻些、负责整理药材的医士动作都慢了下来,垂着眼,谁也没抬头,
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屋里只有药碾子枯燥单调的滚动声和火炉上药罐子咕嘟冒泡的声响。
苏云昭垂手立在长案对面,一身半新不旧的九品青绿小官袍,洗得有些发白。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七年冷宫的幽囚生活并未夺去她五官的清秀,
反而沉淀出一种冰封般的宁静,只是唇色浅淡,显得分外单薄憔悴。露在袖口外的手腕,
清瘦得伶仃,隐约可见一道从腕部横过的、褪成浅白的长长疤痕。对刘院判的指控,
她眼神都没动一下,视线平静地落在药碗升腾的热气上,那热气在她眼底氤氲了一下,
旋即消散。“刘大人,库中药材每日进出都有档。”她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不高不低,
却异常清晰沉稳,足以让值房里每个人都听见,“大人新至,自然更严整些。但上个月初十,
寿康宫一位老供奉误服乌头药酒而中毒,事急从权,
大人曾命我当值内值守的司吏取库中川乌三两七钱以催吐解毒,
有当时的手录及急报单存档为证。大人事务繁杂,许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今日午后,
便是内务府派人查核药库账目的日子了,趁他们来之前,大人不妨再验看下档册?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昨天夜里落了场雨,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才抬起眼皮,
目光穿过那缕飘散的苦涩药雾,轻轻落在刘院判那张骤然变得青红不定的脸上。
值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连药碾子的滚动声都停了。所有人都僵住,大气也不敢喘。
几个年轻医士的头垂得更低。前任院判因何而死,
刘副判又是如何踩着苏家上了位……在这太医院混的人精们,谁心里没数?
刘院判的脸皮由红转紫再泛白,额头那点油光锃亮的汗珠在静默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醒目。
他喉头滚动了好几下,嘴唇嗫嚅着,想继续斥责,想拍桌子,
可那句“内务府查账”和“档册为证”,像两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心口,
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他憋了半天,才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带着浓重药材味的浊气,
猛地拂袖转过身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后颈梗得青筋都突了起来,一个字也没再说。
刚才那嚣张气焰如同被泼了盆冷水,滋滋地熄灭了。苏云昭眼角的余光扫过他僵硬的背影,
很快又垂下了眼帘,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安静地站在自己那张小案几前,
手指翻动起摊开的药材登记册籍。日子像细碎的沙子从指缝间流逝,表面无声无息。
直到那天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风寒告急,骤然高热不退。
重围的金丝幔帐内沉浮着浓郁的病气和贵重的药香,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沉郁与焦灼。
太医院数位经验丰富的御医们早已束手无策,面如土色。
刘院判搭在龙脉上的手指一直在细微颤抖。忽闻一声沉稳的女音自殿外而来:“民女苏云昭,
斗胆请一试。”一个青绿官袍的身影沉稳上前,毫不犹豫。素净却精准利落地行过叩拜礼后,
她不等任何人质疑,便直接行至龙榻前,沉稳翻开药匣。
纤细的手指捻出数枚细如毫芒的银针,灯光下寒光微闪。在数道惊疑目光的交织下,
那几枚银针无声地刺入皇帝手足关键穴道,如滴水入海,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多时,针尾轻微颤动着,皇帝喉间憋滞的咳喘骤然一松,紧蹙的眉头随之有了一丝舒展。
当苏云昭沉静收回银针时,皇帝深邃眼眸里的审视与试探瞬间褪去不少。他沉默凝望良久,
目光落在那道横过她手腕内侧、疤痕鲜明如刀刻的印记。指尖微动,
他终究开口:“你……有何心愿?”殿内一时间屏息凝神。无人不知七年前那场惊天旧案。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低垂的清瘦身影上。苏云昭没有片刻犹豫,伏首,
额头触上冰冷金砖,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中:“求皇上,准民女入太医院行走,
重拾家业。” 声音不高,每一个音节却砸在寂静的大殿里,像石子投进深潭,
激起无边的涟漪。那一刻,连烛火的摇曳都似乎凝固了。
侍奉在侧的刘院判脸色刹那间失了血色,腿一软,若非扶住旁边沉重的案几边角,
几乎就要瘫倒下去。那案几边缘凸出的繁复雕花,隔着他的官袍深深硌进他的大腿肉里,
疼痛尖锐而真实。他死死咬牙,才能避免齿关相叩的声音泄出。
皇帝的目光在苏云昭身上停留良久,那片青绿袍角伏在深色的金砖地上,
像一片孤独倔强的叶。他终是缓缓吐出一个字:“准。”仅仅三个月后,
太医院正厅那面用以记录医官阶职的巨大木牌前,围着一群人。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牌上新增的那一行字上,木牌被手指长久摩挲的边缘光滑发亮,
映照出众人脸上凝固的惊愕。最顶端,“院使”二字之下,赫然是一个崭新的名字:苏云昭。
字体是端正的馆阁体,一笔一划,力透木板,崭新得刺目。
旁边的几行则密密麻麻排布着副院判、御医等等名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粘滞的沉默,
唯有屋外风掠过老树枝桠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刘院判,早已被黜为副职。
他仰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像要把它生嚼下去。脸上松弛的皮肉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粗糙得如同破风箱抽拉,
引得周围几个年轻医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他。
那口混着陈年药气的浊气被他死死压在胸口,胸膛肉眼可见地剧烈起伏着。
宫人们私下低语早已传遍:年仅弱冠的女院使,全凭圣眷荣光。但这圣眷因何而来?
那日暖阁之中,银针起落的瞬间,皇帝的默许,
那道腕上疤痕后蕴藏的东西…在这宫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心头揣测都压着石头般沉重。
春光流泄在皇城内苑,御花园中已是姹紫嫣红,春意勃然。湖心的水榭周围纱幔轻垂,
乐声隐隐。新帝登基以来的头一场大宴春席已开,朝臣命妇、后宫佳丽依着品级高低环坐,
衣香鬓影,珠翠交映。帝后二人端坐在水榭最尊位,面前是九龙赤金龙纹长案。
太子之位虚悬,各派系的暗涌在觥筹交错、笑语晏晏的表象之下如同无声的冰流。
皇后华美端庄、却掩盖不住一丝僵硬疲惫的面容——她那刚满六岁的嫡子正是这春宴的主角。
太子坐在帝后之间,小小的身躯裹在华贵的蟒袍里,那布料精细繁复的龙纹显得过于沉重。
他那张本该充满稚气的脸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和浮肿,眼神有些涣散,
嘴唇透出一点怪异的青紫色。案几上堆放着各色精美食器,他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恹恹地靠在旁边侍立嬷嬷身上。皇后低头看他的眼神里盛满了焦灼与强忍的不安。就在这时,
苏云昭的身影从水榭角落的廊道中穿过珠帘走来。新官服沉重的绯红袍子如朝霞落于她身,
金线刺绣在春光下熠熠生辉。她双手稳稳捧着一个深底赤金双凤如意托盘,
盘上仅有一只小巧玲珑、通体素净的甜白瓷盖碗,小心翼翼地穿行于花团锦簇的人群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冷意。她脚步沉稳,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只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瓷碗,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碗汤药,
而是整个太医院的天平。唯有当行至皇后主位的九龙长案前,她才停下脚步,屈膝行礼。
动作标准而疏离,不卑不亢。“微臣奉旨为太子殿下奉药,请殿下用膳后服用,
以保龙体安康。”声音清晰地递到帝后面前,不高不低,足以让水榭内外都听见。
新院使的第一桩差事,万众瞩目。然而,回应她的是一阵突兀而尖锐的静默。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原本僵坐着的皇后猛然抬起脸。
那眼中不再是端庄下的疲惫焦灼,
而是一股被压抑了太久、如同火药被点燃后瞬间爆发的疯狂怨恨!
这双眼睛跨越七年的时间洪流,极其精准地锁住了下方那个穿着显眼绯红的身影,
那张在冷宫瓦砾尘土中匍匐着、刻骨铭心的小脸骤然与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重合!
郁、对于这个凭借父亲“弑杀”她亲子换来的新贵的恨意……汹涌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决堤口。
“哐当——!”一声极其刺耳的碎裂声撕裂了水榭所有的乐声和笑语!
皇后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挥手!那只刚刚端至案前的素白药碗,连同精致贵重的金托盘一起,
被狠狠扫飞出去!滚烫的药液如同带着怒意的黑色雨点,带着淋漓热气,
劈头盖脸地泼溅在苏云昭胸前的崭新绯红官袍上!深色的药渍在赤红的锦袍上瞬间晕染开,
如同淋漓的血污,灼热烫人。几滴溅到她白皙的下颌和侧颈,留下几道蜿蜒的痕迹。
整个水榭内外,死寂一片。乐声停了。所有的说笑凝固在脸上,化作无声的惊恐。
连太子的嬷嬷都忘了动作,只有碗盘的碎片在地上清脆地滚动着,
最后停在苏云昭缀着云纹的官靴边,碎瓷在春光里反射着冰凉的锐芒。皇后霍然起身,
头上的金凤步摇剧烈晃动着,清脆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她因激怒和长久疲惫而泛着异样红潮的脸上布满了尖锐的狠毒,
伸出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云昭脸上,带着刻骨的憎恶,
尖锐刺耳的嗓音直刺向那一片药渍狼藉:“贱婢!下作胚子!凭你这满手肮脏晦气的东西,
也敢碰我皇儿御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蜡。
无数目光被死死吸附在场中央那个狼狈又寂静的身影上。
深褐色的药汁在她胸前赤红的袍服上肆意流淌,冒着热气,浸染开大片丑陋的痕迹,
布料吃透药液后显得格外沉重。几滴溅落在她下颏和颈侧,留下蜿蜒暗痕,
衬得她的脸愈发惨白透明,像蒙尘的玉。那泼在身上的药是滚烫的,
但苏云昭连眉梢都未曾牵动一下。她甚至还保持着半屈着膝、行礼待起的姿势,
腰背挺直如松,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些泼洒蔓延的药渍上,
仿佛在细细品味一幅精心设计的墨染山水。在一片凝固的惊骇和帝座无声的威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