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城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窗外,
只剩下几点稀疏的灯火在浓稠的黑暗里苟延残喘。陈默把自己摔进沙发,
骨头缝里都渗着一种被反复捶打后的酸软。空气里弥漫着方便面调料包挥之不去的廉价咸香,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鱼缸的水腥气——那是他半年前咬牙刷爆信用卡买下的“喘息”,
如今却成了每月账单上刺眼的一项。客厅没开主灯,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个巨大的水族箱。
幽蓝的光线从玻璃壁里透出来,在昏暗的房间里切割出一片晃动的水域。
水波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光影,像某种无声的舞蹈,又像潜藏着秘密的活物。
水流的低语,氧气泵沉闷而单调的“咕嘟咕嘟”,填满了过于寂静的空间,
反而衬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旷。这声音,像极了每月自动扣款的提示音。就是那里,
水的深处。几条血鹦鹉鱼,拖着饱满鲜红的身躯,如同凝固的血滴,
悬停在靠近玻璃的这一侧。它们没有游动,没有追逐,
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奇地啄食缸壁上的水藻。它们只是停着,
那几双冰冷、毫无感情的小圆眼睛,隔着玻璃和水波,直勾勾地锁定在陈默身上。
缸内幽蓝的光线落在它们光滑的鳞片上,折出一点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像一枚枚微缩的、冰冷的硬币,提醒着他每月必须支付的账单。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又猛地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下坠感。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挺直了靠在沙发上的脊背。
视线在鱼群和对面墙壁上那片被水光搅动的模糊倒影之间来回扫视。
鱼缸里是他自己西装革履的身影,同样被困在无形的格子间里,
被上司冰冷的邮件、KPI红色的数字、同事麻木的眼神无声地注视着。一股寒意,
细密而黏腻,顺着他的尾椎骨无声无息地爬上来,缠绕住脖颈。这寒意,
像极了催款短信抵达时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瞬冰凉。“神经病。”他低低骂了一句,
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不知是在骂这些诡异安静的鱼,
还是在骂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惊惶,抑或是骂这喘不过气的生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用力闭上眼。可眼皮刚合上,脑海里的画面并非噩梦,
而是更加冰冷清晰的现实碎片:电脑屏幕上滚动的、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数据表格,
像鱼缸里永不停歇的循环水流;上司邮件里加粗的红色 Deadline,
缸加热棒上闪烁的警示灯;手机银行 APP 上刺眼的负数余额和即将到期的信用卡账单,
比血鹦鹉的红鳞还要刺目。这些碎片冰冷、精确、重复,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将他牢牢困在中央。一种被无形之物剥离、审视、当成齿轮无情运转的窒息感,
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陈默猛地弹开眼皮,额上已是一层薄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沙发对面的鱼缸里,血鹦鹉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
像一排尽职尽责的红色看守,隔着幽蓝的水体,无声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氧气泵单调的“咕嘟”声,此刻听起来像极了房贷扣款成功的提示音,一声声,
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狼狈地别开脸,目光落在沙发另一头。妻子林薇不知何时回来了,
蜷在沙发的一角,身上裹着条薄毯,只露出半张脸,似乎睡得很沉。几缕头发散落在脸颊上,
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她的面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疲惫,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像被某种无形的重担压着。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愧疚与更深焦虑的情绪涌上来。他想起昨天,或者前天?记不清了。
只记得自己因为一笔计划外的开销似乎是鱼缸昂贵的滤芯?,就对着林薇吼了起来,
指责她没有精打细算,抱怨生活压力太大,像个随时会爆裂的压力锅。
林薇当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蒙了一层雾,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她的沉默,比争吵更让他窒息,像一层厚厚的、无形的隔膜,
横亘在他们之间。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想靠过去,哪怕只是轻轻碰碰她的手,
汲取一点来自活人的、真实的温度,打破这由账单、工作和冰冷鱼缸构筑的孤岛感。
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得无法动弹。那几双来自水底的红色眼睛,
似乎穿透了他的后背,带来无形的压力,提醒着他作为一个“供养者”的失败,
提醒着他被这精致牢笼困住的窘境。他最终只是颓然地陷回沙发深处,
任由那幽蓝的水光和令人窒息的“咕嘟”声,
将他再次拖入冰冷的疲惫和更深的、对自身存在的怀疑之中。---又是凌晨。
键盘敲击的余音似乎还在指尖残留,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麻木感。
陈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玄关,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干涩刺耳,
像刮擦着早已磨损的神经。客厅里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那个巨大的水族箱,
兀自散发着幽蓝的微光,像一个悬浮在虚无中的小型宇宙,昂贵,精致,
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他甩掉皮鞋,甚至懒得开灯,只想一头栽进沙发里,
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永无止境的数据——那些数据最终都指向一个冰冷的数字:他的价值,
他这座精致牢笼的月供。然而,视线掠过鱼缸的瞬间,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水底,
那一片熟悉的、凝固的鲜红,再次出现。血鹦鹉鱼群,依旧维持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
悬停在靠近玻璃的位置,方向正对着门口——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冰冷的注视感,
隔着水和玻璃,精准地投射过来,如同债主无声的催逼,如同工作群里深夜@他的未读消息,
如同这房子本身投来的、沉重的目光。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股邪火烧得滚烫。
这鱼缸,这鱼,这房子,这生活!他用透支未来换来的“解压”,
此刻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最沉重的枷锁!他几步冲到鱼缸前,手指屈起,
用指节狠狠地、连续地敲在冰冷的玻璃壁上!“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炸开,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暴戾。缸里的水被震动,
荡漾开细密的涟漪。水流搅动了那些红色的身影,它们终于动了。受惊的鱼群猛地散开,
像炸开的血花,慌乱地撞向水草和沉木,搅起一阵浑浊的水流和细小的气泡。“滚开!
看什么看!”陈默对着玻璃缸低吼,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用力过猛,
指关节被震得生疼,这疼痛反而带来一丝短暂的真实感,证明他还活着,还在反抗。
混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当水波稍稍平复,那些散开的血鹦鹉,竟又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
缓缓地、异常沉默地重新聚拢回来。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静止,而是微微摆动着尾鳍,
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悬浮姿态,方向依旧牢牢锁定着陈默的方向。那几双黑色的小眼睛,
在幽蓝水光的映衬下,仿佛深不见底的孔洞,映照出他困兽般的影子。
它们成了这物质牢笼最直观的看守,用无声的注视宣告着他的无处可逃。
恐惧和愤怒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几乎要撕裂他。陈默猛地转身,不再看那缸令人窒息的红,
跌跌撞撞地冲向卧室。他需要林薇,需要一点活人的气息来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诡异,
需要证明自己并非这物化世界中一个孤立的、被标价的物品。卧室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林薇?”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寂静吞没。床上空空如也。
被子凌乱地掀开一角,枕头凹陷下去的形状还残留着,但温度早已散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很淡,却又无比清晰,冰冷地***着他的鼻腔。
他走近,看到床头柜上,摊开着一本翻到一半的购物杂志,旁边散落着几张信用卡账单,
刺眼的数字在幽暗中仿佛自己会发光。林薇常穿的米色风衣搭在椅背上,像一个沉默的告示。
陈默僵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环顾四周,
属于林薇的痕迹清晰可见——梳妆台上未合拢的首饰盒里面大多是些廉价的仿制品,
衣帽间门缝里露出的几双旧鞋,
d's Best Wife”的马克杯那是在某个情人节促销时买的……一切都还在,
唯独她这个人,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只有那堆冰冷的账单和未竟的购物清单,无声地诉说着她被物质生活挤压、吞噬的疲惫,
以及她对他日渐积累的失望和疏离。她的消失,是否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