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箔压药方。油灯芯子猛跳,像喘不上气的病人在风里摇晃,陈三佝偻着往泥炉里添炭,
旁边的蒲扇柄压着张皱巴巴的药方。药罐里翻着黑褐色的沫子,咳……咳咳……
一声声咳嗽声从屋内传出。"爹..."一只青白手腕从破布帘子后伸出,
腕上的金锁磕着床沿叮咚响,"绣绷..."陈三撩开帘子时,竹床发出朽木断裂的呻吟声。
十岁的阿莲裹在泛白褪色的蓝花被里,鼻尖凝着汗珠,却把绣绷举得老高。
惨白绢面上歪歪扭扭的并蒂莲,花蕊处还差三针才收尾。夜里废眼睛。
陈三往炭盆添了块松木,
火星子窜上他左手残缺的无名指和小指——十年前那场大火留下的疤,
至今遇到阴雨天还会发痒。阿莲突然直挺挺坐起来,
绣花针在鬓角磨了磨:穿红袄的姐姐说,马肚子会吃人。瓦檐恰在此时炸开一声惊雷。
陈三后颈寒毛竖起,闪电亮起的刹那,门缝里哧溜滑进片金灿灿的东西。待捡起来看,
竟是张浸着尸油味的金箔帖,边角还沾着半片纸钱灰。"九匹千里马,三日后来取。
"帖子上写的字迹像蜈蚣在爬,"酬金三十块现大洋。最后那个洋字被朱砂圈得血红,
定金压着陈三今早当掉棉袄换来的药方。帘外传来三声梆子响,
子时了...阿莲的绣绷啪嗒掉在地上。陈三回头时,
正用染了蔻丹的指尖描摹窗纸上的雨痕那盒胭脂是上月从乱葬岗捡来的:"姐姐在哭呢,
她说...说爹爹要扎吃人的马了。"药罐突然沸腾,黑汁溅在炉膛里滋滋作响。
陈三攥着金箔帖的手抖了抖,断指处的旧伤裂开血丝。十年前师父被烧成焦炭前,
死死扣住他手腕喊的那句扎彩匠三不接的话,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布帘猛地被狂风掀起。
阿莲歪在枕上咯咯发笑,绣了一半的并蒂莲浸在咳出的血沫里,红得妖异。2·怀表藏魂。
暴雨砸得瓦片咯咯作响……陈三刚把金箔帖塞进灶膛,木门就被藤杖捅得哐哐响。开门瞬间,
油光水滑的辫梢差点扫到他鼻尖——这老头二十年模样未变,
连枣红马褂上的蝙蝠团花都簇新得瘆人,连襟口露出的里衣都雪白得不沾人气,
李府管家来了不由开口说道。三日后亥时,抬到镇北坟场。管家从袖笼掏出个物件,
黄铜壳子映着陈三发青的脸,马肚子里要塞进这个。那是块鎏金怀表,
链子却缠着三缕头发。陈三手指刚碰表盖,管家枯藤似的指甲就掐进他腕子:仔细着,
这可是西洋来的宝贝。铜壳突然在他掌心震颤起来。陈三倒退半步,
断指处像被烙铁烫着——怀表齿轮转动的咔嗒声,
这动静竟和当年师父被铁链绞断肋骨时的动静一模一样。帘后传来瓷器碎裂。
陈三冲进里屋时,看见阿莲蜷在床角发抖,染血的绣绷滚到炭盆边,烤焦的丝线腾起青烟。
"马...马要吃我的锁..."阿莲死死攥住颈间金锁,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怀表上。
管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框阴影里,
眼白泛着死鱼肚的浊光:这丫头倒有几分像我们早夭的小姐。陈三用身子挡住阿莲,
怀表链子勒进掌纹:李老爷要纸马何用?管家笑了笑,露出镶金的犬齿,
马褂下摆滴滴答答淌着黑水:自然是驮着阳间的念想,好叫下面的人睡得安稳。
他转身没入雨幕时,陈三瞥见其后颈有块紫斑,正中央缀着马蹄状的溃烂。油灯噗
地爆了个灯花...陈三摩挲着怀表边缘的西洋花纹,突然摸到一道细缝。
用指甲撬开的瞬间,他听见阿莲在梦里呜咽:姐姐说表盖会吃手指...
表盖内侧赫然刻着戊戌年四月初七,字痕如刀。
陈三喉头泛起铁锈味——这正是十年前他冲进火场,从师父焦尸怀里抢出阿莲的日子。
药罐突然炸裂,黑汁洒在地上汇成个马蹄印。阿莲不知何时醒了,正用绣花针挑开怀表齿轮。
陈三夺过时被钢针扎破指尖,血珠滚进表盘,十二个数字突然开始逆时针疯转。"爹看,
"阿莲歪头指着齿轮缝隙,"里头有小人跳舞呢。"陈三凑近油灯细看,
脊椎窜上一股寒气——黄铜机芯间卡着半片指甲,边缘还粘着烧焦的皮肉。
这分明是师父左手小指的残骸,当年他亲手从火堆里扒出来的。更鼓声穿透雨幕,
阿莲突然安静下来。她解开金锁捧到怀表上方,锁芯坠落的血珠在表盘凝成个亥字。
陈三这才发现,金锁背面被磨花的纹路,竟与管家马褂上的蝙蝠团花非常相似。
瓦当上的积雨轰然坠落,在门槛外积成个模糊的马头形状。
陈三把阿莲冰凉的脚揣进怀里暖着,听见她在半梦半醒间哼起陌生的调子。
那旋律像极了师父生前常吹的《安魂曲》,可最后一个音却诡异地拐了个弯,
变成李老爷寿宴上唢呐的嘶鸣。3·浸骨竹篾。子时的梆子声还没散尽,
天上的乌云被风吹散,月亮缓缓露出了俏脸,借着月光陈三已经摸到了义庄后墙。
怀里揣的陶罐贴着心口发凉,罐口用浸过黑狗血的麻绳扎着——这是师父教的,
取尸油时防诈尸的法子。腐臭味混着霉烂的稻草味扑面而来。陈三摸到第三具薄皮棺材时,
突然僵住了。月光从破窗棂漏进来,照见棺材底部焦黑的马蹄印,边缘还粘着未干的血浆。
"造孽啊..."他指尖刚触到尸油罐子,棺材里突然传出指甲抓挠声。
陈三后退时撞翻供桌上的长明灯,绿荧荧的火苗里,所有棺材底部都浮现出同样的马蹄印记。
取油勺插进尸体天灵盖的瞬间,东南角传来苍老的咳嗽声。陈三反手抽出捆尸绳,
却见老更夫提着灯笼缩在墙角,
球凸得像要掉出来:"十年前...李老太爷的棺材...也是这个印子..."话没说完,
西北方突然炸响惊雷。陈三怀里陶罐嗡嗡震颤,刚取的尸油竟在罐底聚成个奔跑的马形。
老更夫灯笼"噗"地灭了,黑暗中响起马蹄叩击青砖的脆响,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陈三耳边。
他抄起桃木钉扎向虚空,钉尖传来皮革破裂的触感。灯笼再亮时,地上多了滩黑血,
蜿蜒成九匹首尾相连的马队。寅时三刻,陈三抱着尸油罐翻进后院。
阿莲的绣鞋整整齐齐摆在门槛外,鞋尖朝着乱葬岗方向。他掀开布帘时,
险些打翻油灯——阿莲正跪在竹席上梳头,铜镜里映出的却是穿红嫁衣的女子背影。
"爹回来啦。"阿莲转过头,发间别着朵蔫了的白纸花,"姐姐说马儿饿了。"陈三手一抖,
尸油泼在竹篾堆里。原本晒得金黄的竹片突然泛起青黑,像毒蛇般扭动着缠上他的手腕。
阿莲赤脚跑过来,绣着莲叶的肚兜被汗浸得透亮,伸手就要抓那些躁动的竹篾。别碰!
陈三挥刀斩断竹篾,断口处竟渗出血珠。阿莲却咯咯笑着捡起一截,
灯烤弯成马蹄形:"要这样...要这样马儿才跑得快..."竹篾沾了尸油开始自主编织,
眨眼间蹿出半只马头骨架。陈三抄起朱砂笔要画镇符,阿莲突然咬破指尖按在马眼位置。
竹骨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纸马眼眶里滚出两颗血泪,落地变成烧焦的纸钱。五更鸡叫时,
陈三终于捆住发狂的纸马骨架。阿莲歪在墙角酣睡,脚踝上缠着缕红丝线,
线头消失在墙缝里。他凑近细看,那红线分明是浸过血的头发,
发梢还缀着粒金珠——和李府幺女画像上的耳坠一模一样。晨雾漫进窗棂时,
陈三发现昨夜斩断的竹篾全都不见了。门槛外留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每个脚印中心都嵌着片竹篾,拼起来正是四月初七。4·子时焚马。
九匹纸马立在坟场时,连风都屏住了呼吸。陈三摸着马颈处的竹骨,
尸油浸泡过的篾条正在渗出冰碴。管家提着白灯笼站在碑林深处,
灯罩上描着李府家徽——缠着锁链的飞马,马鬃却是骷髅堆成的。"戌时三刻,阴门开。
"管家往火盆扔了把纸钱,灰烬在空中凝成怀表形状,"老爷说,您该记得这个时辰。
"陈三后槽牙咬得生疼。戌时三刻,正是十年前师父咽气的时辰。
他余光瞥见阿莲绣的荷包从怀里滑落,
里头掉出的黄符被夜风吹向墓碑——符纸背面不知何时被血画了匹小马,
马背上骑着穿红袄的人偶。纸马刚沾上火苗,马腹突然传出怀表的滴答声。九簇绿火轰
地腾起三丈高,火舌里蹿出匹通体漆黑的马,眼窝处嵌着怀表齿轮。陈三抄起桃木剑要刺,
却发现那马背上骑着个戴西洋礼帽的人影,侧脸与李老爷年轻时分毫不差。
"十年前...十年前!"陈三突然想起老更夫的话。当年李老太爷暴毙前夜,
镇上也有九匹纸马烧成绿火。灰烬簌簌落下,竟在地上铺出条闪着磷光的路,直通李府别院。
陈三抓了把灰烬,指尖传来黏腻触感——这哪是纸灰,分明是混着人血的骨粉。
更鼓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陈三跟着灰路狂奔,腰间铜铃震得发烫。
转过乱葬岗的歪脖子柳树时,他看见骇人的景象:九匹燃烧的纸马正在啃食墓碑,每咬一口,
碑上就浮现出个戊戌年的生辰。别院高墙内突然传出《回魂调》。
陈三翻墙时被瓦片划破手掌,血珠滴在墙头瞬间被吸干。他趴在檐角望去,
险些栽下屋顶——十年前烧死的师父正站在天井里,机械地往纸马口中塞黄铜怀表。师父!
陈三刚喊出声,那人影突然转过脸。月光照出半张焦黑半张完好的面孔,
完好的那半边分明是现在的李老爷。阿莲的荷包突然自燃,火苗里传来她的尖叫。
陈三摸出怀表一看,指针正在疯狂倒转,
内侧的日期从"戊戌年四月初七"变成了"庚子年腊月十三"——这分明是今夜子时的日期。
纸马长嘶声划破夜空。陈三眼见师父的身影融进李老爷体内,九匹纸马同时扬起前蹄。
马蹄落地时,全镇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每声惨叫后都传来怀表坠地的脆响。
陈三跌跌撞撞冲回扎纸铺时,药罐正在灶上沸腾。阿莲用炭灰在墙上画满怀表,
每个表盘都指向不同人家的方位。她转身露出脖颈后的马蹄印,瞳孔里跃动着绿火:爹,
马儿把姐姐接回来了。油灯啪地爆开,墙上的炭灰画突然渗出血珠。血水汇聚成河,
倒映出李府别院的景象:二十个精壮汉子被铁链锁在法坛四周,每人胸口都镶着块怀表,
而坛中央的青铜鼎里,浮着个穿红嫁衣的纸人。5·焦尸怀表。腐梨味飘到镇东头时,
陈三就知道出事了。他挤进棺材铺门前的尸臭圈,看见少东家仰面躺在柏木棺材里,
寿衣前襟敞开。尸体左乳下方烙着马蹄焦痕,边缘结着黄绿色的脓痂,
像只吸饱血的蜱虫叮在皮肤上。"今早发现的..."棺材铺老板的孝带松垮垮挂着。
"说是心绞痛,可这..."他突然掀开尸体的左手——掌心攥着块怀表,
表链深深勒进腕骨,仿佛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陈三用竹镊子拨开表盖,
铜锈味混着尸臭冲得他太阳穴直跳。表盘玻璃裂成蛛网状,两根指针焊死在三点十五分,
正是昨夜纸马焚毁的时辰。表盖内侧用洋文刻着J.M.1888,
正是棺材铺老板的西洋名讳。"造孽啊!"老板娘突然从里间扑出来,
指甲在棺材板上抓出白痕。
"昨夜寅时...寅时听见马蹄声在院里转..."她扯开尸体的右衽,
露出爬满紫斑的胸膛。那些尸斑竟隐约组成九匹首尾相衔的马队,
最后一匹马的眼睛正是胸口的焦痕。陈三的铜罗盘突然疯狂旋转。他后退时撞翻长明灯,
灯油泼在尸体脚背,瞬间腾起绿火。围观的镇民尖叫逃窜,
他却看见更骇人的景象——少东家的脚趾正在绿火中扭动,趾甲盖噼啪爆开,
露出里头蜷缩的蛆虫,每只蛆虫背上都有马蹄烙印。让一让!让一让!
仵作挤进来掀开尸布,突然僵在原地。陈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胃里翻起酸水——尸体后颈的皮肤下鼓起串肉瘤,隔着青灰的皮肉能看到,
每个瘤子里都裹着枚微型黄铜齿轮。阿莲的惊呼声从人堆外传来。陈三转身时,
见她正踮脚去够屋檐下的纸灯笼,指尖刚触到流苏,灯笼"唰"地转起来,
在墙上投出九匹奔腾的马影。最后一匹马跃过窗棂时,少东家的尸体突然坐起,
怀表里传出李老爷的笑声:"第三个。"正午阳光突然变得惨白。陈三拽着阿莲冲出棺材铺,
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
是尸体栽进了泼满灯油的纸钱堆——就像十年前师父被烧成焦炭的那个黄昏。拐过染坊时,
阿莲突然蹲在水沟边干呕。陈三拍她后背时摸到块凸起,掀开衣领一看,
后颈的皮肤下竟有齿轮状的硬物在游走。阿莲抬头时,瞳孔里映出怀表逆行的指针:"爹,
我听见好多马儿在啃我的锁..."斜刺里伸来根藤杖拦住去路。
李老爷的枣红马褂刺得人眼疼,他弯腰拾起阿莲掉落的金锁,枯指在锁面一抹,
露出底下鎏金的"戊戌"二字:"这丫头倒有福气,能活到借命阵成。"陈三挥拳砸过去时,
马褂下摆突然蹿出截铁链,链头缀着的怀表正显示着阿莲的生辰。
阿莲突然咯咯笑着去抓表链,腕上金锁发出熔铁般的红光:姐姐说,该还债了。
6·红衣引路。纸钱还没烧透,棺材铺老板娘就吊死在自家房梁上。陈三挤进人群时,
看见那双裹过的小脚正在晨风里晃荡,绣鞋尖滴下的血珠在青砖上汇成个怀表图案。
更骇人的是尸身胸口鼓胀如孕,孝服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让开!都让开!
里长带人卸尸时,布帛撕裂声惊起飞鸟。九匹纸马从老板娘腹腔钻出,
马身沾满羊水般的黏液,落地便化作黑烟。有胆大的用竹竿戳弄马尸,竿头立刻生出霉斑,
转眼蔓延到握竿人的手臂。阿莲就是在全镇的尖叫声中出走的。陈三发现时,
她留在枕边的绢帕上绣着血色箭头,每个箭头末端都缀着马蹄铁。追到乱葬岗时,
月光正照在那株老槐树上——阿莲赤脚站在树杈间,红肚兜像面招魂幡。姐姐给的。
她晃着半片金锁,锁链缠着条腐烂的手臂。那截从坟包里伸出的臂骨焦黑如炭,
中指套着枚翡翠戒指,戒面刻着李府家徽。陈三攀上树杈时,树皮突然渗出尸油。
阿莲把金锁贴在他断指处,冰得刺骨:二十年前你在这里捡到我时,姐姐就在土里挥手呢。
腐叶堆里传来纸张脆响。陈三拨开浮土,挖出个尚未烂尽的牌位,金漆李雪棠
三字被血污覆盖——这正是李府幺女的闺名。
牌位背面用绣花针刻着行小字:戊戌年四月初七亥时殇。阿莲突然指着月亮尖叫。
陈三转头望去,浑身一颤——月轮里浮现出嫁衣翻飞的画面,十六岁的李雪棠正在井边梳头,
发梢滴落的水珠变成血红色。井底伸出无数焦黑手臂将她往下拽,
她挣扎时甩出的金锁划过夜空,正落在七岁阿莲脚边。陈师傅!陈师傅!
山脚下传来杂沓脚步声。三个镇民举着火把冲来,
裤腿都在滴血:王铁匠...王铁匠他...陈三背起昏睡的阿莲往山下跑。
铁匠铺外围着的人墙自动分开,露出熔炉里骇人的景象:烧红的铁砧上焊着具人形铁壳,
从缝隙能看到内部蜷缩的焦尸。最诡异的是铁壳胸口凸起怀表形状,指针仍在转动。
子时打铁...说要给马钉掌...铁匠娘子瘫在地上呢喃,
早晨发现时...铁水像活了一样,直往人身上浇...阿莲在陈三背上突然抽搐,
金锁烫得他后颈起泡。她睁眼时瞳孔泛着绿光,指着人群外的黑暗处:姐姐说,
该轮到卖豆腐的刘婶了。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远处传来豆腐挑子翻倒的响动。
众人举着火把赶去时,只见雪白的豆腐脑在地上汇成马头形状,刘婶的头巾挂在槐树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