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山楂树,是从记事起就站在院门口的。树干不算粗,却歪歪扭扭地伸着枝桠,
像姥姥蜷着的胳膊,总在风里轻轻晃。最早的记忆是春天。树刚抽新叶时,
枝桠上会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没几日就缀满了白瓣儿。那些花小得很,
四片瓣儿围着嫩黄的芯,挤在一块儿像堆雪,风一吹就簌簌落,
飘到姥姥晒在绳上的蓝布衫上,沾在我扎羊角辫的红头绳上。姥姥总爱在树下晒被子,
棉布被单吸足了花香,晚上钻进被窝时,鼻尖全是清清爽爽的甜,
像把整棵树的春天都裹进了怀里。我总爱蹲在树底下捡花瓣。花瓣落在青砖地上,
一片一片叠着,我数到十就喊姥姥来看:“姥姥你看,树又掉了十片花!
”姥姥正坐在门槛上择菜,手里的豆角择得“咔嚓”响,抬头看我时,
眼角的皱纹会堆成一朵花:“傻囡囡,花掉了才好,掉一朵,秋里就多一颗红果子。
”夏天的树最是热闹。叶子长得密不透风,树影在青砖地上晃啊晃,
像谁在铺一块会动的绿毯子。姥姥中午不午睡,搬个竹凳坐在树下纳鞋底。
麻线穿过布面的“嗤嗤”声,混着树上的蝉鸣,能漫过半个院子。我趴在她腿上,
看她手里的针在布上穿来穿去,针脚走得匀匀的,像树的年轮。她纳一会儿,
就会停下来摸我的后脑勺:“树底下凉,别贪睡,当心着凉。”可她的腿暖乎乎的,
树影晃得人眼皮沉,我总在“嗤嗤”声里眯过去,醒来时嘴角常沾着她塞的半块水果糖,
糖纸被汗浸得发皱,甜气却混着树叶的青,在舌尖绕半天。最盼的是秋天。
先是果子慢慢鼓起来,青得发涩,挂在枝上像串小石子。等秋阳晒透了,就一天比一天红,
到霜降前后,整棵树像被谁泼了红颜料,沉甸甸的果子坠得枝桠弯到地上。摘果子那天,
姥姥会搬来两条长凳,一条垫脚,一条让我坐。她踩着凳子往上够,我就在底下举着竹篮,
看她踮着脚伸长胳膊,袖口滑下来,露出小臂上松松的肉,像挂着块软布。“抓稳了,
这串最红!”她把果子递下来时,指尖总沾着红汁,蹭在我手背上,像抹了层胭脂。
摘下来的果子要分三份。一份留给我当零嘴,姥姥会用线串成圈,挂在我脖子上,
说“像小和尚挂的佛珠”;一份送给东邻的婆婆,她总夸姥姥的山楂甜;剩下的大半筐,
要在灶上熬成酱。姥姥熬酱时不催,坐在小板凳上守着砂锅,木勺搅得慢悠悠,
糖要一勺一勺撒,边撒边尝:“甜了加颗山楂,酸了再添勺糖,急不得。
”我趴在灶台上看浆汁慢慢变稠,冒起的泡泡里裹着香气,漫得满屋子都是。
熬好的酱装在玻璃罐里,封上盖子时,姥姥会在我手心抹一小勺,烫得我直跺脚,
舌尖却被那酸甜勾得直咂嘴。后来我去城里读书,每年秋天,姥姥都会托人捎来一罐山楂酱。
罐子裹在旧棉袄里,打开时酱上结着层薄皮,揭开来能拉出细银丝。有年冬天回家,
看见山楂树的枝桠断了一截,姥姥说雪下得太沉,压折了。她蹲在树底下,
用布条一圈圈缠那断口,像给树裹了层绷带:“树也疼呢,得好好养着。
”那天她炖了山楂水,放了块红糖,说喝了暖身子,可我看着她缠布条的背影,
总觉得那树的断口,像姥姥鬓角新添的白发。去年再回去,姥姥不在了。
山楂树还站在院门口,春天照样开花,秋天照样挂果。我踩着旧长凳摘果子,
指尖触到果子的红,忽然想起小时候,姥姥举着竹篮在底下等,阳光穿过叶缝落在她脸上,
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的光,比树上的果子还要亮。风穿过枝桠,簌簌落了几片叶。
我把摘下来的果子串成圈,挂在树杈上,像挂了串小红灯笼。
恍惚间好像听见姥姥在说:“傻囡囡,
果子要留给过路的雀儿吃呀姥姥的山楂树续那罐从城里捎来的山楂酱见底时,
我总爱把空玻璃罐倒扣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罐底的酱渍在墙上投出淡淡的红影,
像片缩成指甲盖大的山楂叶。有次给姥姥打电话,说罐子空了,她在那头笑,
声音里带着柴火的烟火气:"等霜降过了,新果子就该红了,到时候给你熬两罐。
"挂了电话,我摸着罐底的酱渍发呆。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秋天,我闹着要学熬酱。
姥姥把我拉到灶台前,让我站在小板凳上,手把手教我握木勺。砂锅底的炭火明明灭灭,
果肉在锅里翻出细密的泡泡,我手劲没轻没重,搅得酱汁溅出来,烫在手腕上起了个小红泡。
姥姥赶紧抓过我的手往冷水里浸,自己却忘了锅里还熬着酱,等想起时,
锅底已经结了层焦黑的壳。"没事没事,刮掉还能吃。"她蹲在灶前,用铁铲一点点刮焦壳,
指甲缝里沾着黑渣,刮下来的碎块却舍不得扔,全收进个小碟子里。
那天的山楂酱带着点焦苦味,可我却吃得格外香,因为碟子里的焦块被姥姥掰成小块,
混着白糖给我当零嘴,说"带点糊味才够劲"。现在想起来,那焦苦味里,
藏着她没说出口的疼——我的手腕红了三天,她每天都要掀开我的袖子看,
边看边往上面抹自己泡的薄荷膏,凉丝丝的,像把秋天的风揉进了皮肤里。山楂树的树干上,
有块歪歪扭扭的刻痕,是我八岁时用小刀划的。那天跟隔壁阿弟吵架,他笑我没有新书包,
我气鼓鼓地跑回家,抓起窗台上的小刀就往树上划。刚划了两道,姥姥就从屋里出来了,
手里还拿着给我补书包的针线。她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指着刻痕看:"树也会疼的,
你看这汁珠,跟你哭的时候掉眼泪一样。"树皮下确实渗出了点黏糊糊的汁液,透明的,
慢慢凝成了小水珠。我忽然想起前几天阿弟摔破膝盖时,血珠也是这样慢慢渗出来的,
心里一下子软了,抽着鼻子问:"那它会不会疼得睡不着?"姥姥把我手里的小刀收起来,
塞进针线笸箩最底下,然后牵着我的手,用指尖轻轻摸那刻痕:"咱们给它道个歉,
它就不疼了。"我对着树干小声说"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姥姥却拍了拍树干,
像拍老朋友的肩膀:"老伙计,娃不懂事,你担待着点。"那天晚饭,她给我盛了碗山楂粥,
粥里的山楂煮得烂熟,甜丝丝的,她边看着我喝边说:"树跟人一样,得互相疼惜。
你对它好,它才肯结甜果子。"后来每次经过树干,我都要摸一摸那两道刻痕,
它们慢慢长粗、变淡,像树皮肤上淡去的疤痕,可我总觉得,那底下藏着姥姥的声音。
夏天的山楂树下,藏着全村的热闹。傍晚时分,东邻的婆婆会搬来小马扎,
跟姥姥说东家西家的闲话;西院的三叔公爱蹲在树底下抽旱烟,烟袋锅"吧嗒吧嗒"响,
烟灰落在树根下,姥姥从不嫌脏,说"烟火气养树";连隔壁的大黄狗,
也总爱趴在树荫里打盹,尾巴扫过青砖地,带起几片碎花瓣。有年夏至,村里停电,
家家户户都到院里乘凉。姥姥在树下摆了张方桌,端出腌好的黄瓜、煮毛豆,
还有一碟晒得半干的山楂干。三叔公的旱烟袋在桌上磕了磕,说:"你家这树好,
不光结果子,还能聚人气。"姥姥给我抓了把山楂干,酸得我直咧嘴,她自己也拿起一颗,
慢慢嚼着说:"当年栽它的时候,就盼着能给娃们遮遮凉。"我才知道,
这棵树是姥姥嫁过来第三年栽的。那时姥爷刚走,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院子空荡荡的,
就从后山挖了棵山楂苗栽在门口。"刚栽的时候,苗儿细得跟筷子似的,怕被鸡啄了,
就用竹筐罩着。"姥姥指着树根周围的土,"你看这土,年年秋天都得松一松,不然板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