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阿星的灵堂,设了三日。摄政王,我那权倾朝野的夫君萧承渊,第三日才踏着暮色归来。
他身后,跟着他那刚从江南赏春回来的表妹,柳若烟。满堂宾客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齐刷刷扎在我身上。七年前,我被灌下烈酒,设计成了他的王妃。七年后,
我唯一的儿子坠马身亡,他却在千里之外,陪另一个女人看尽繁花。如今,他回来了,
只为给我儿的棺椁,钉上最后一颗钉。1我儿阿星的灵气,已经在摄政王府的正厅里,
飘了三日三夜。小小的棺椁停在正中,上面盖着他最喜欢的云锦被。我的膝盖早就麻了,
像是两块不属于我的石头。悲伤和悔恨,像两条毒蛇,啃食着我的五脏六腑。
可我流不出一滴泪,整个人都干涸了。灵堂里香火缭绕,宾客来来往往,他们看我的眼神,
怜悯少,鄙夷多。耳边的议论声,比敲木鱼的僧人念经还要清晰。这都第三日了,
怎么王爷的影子都没见着?嘘!王爷陪柳家表小姐去江南了,
说是那边新得了几株极品的春兰。嫡子都没了,还有心情赏花?这也太……
什么嫡子!谁不知道这王妃是怎么进门的?七年前使了下作的手段爬上王爷的床,
要不是肚子里有块肉,就凭她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也配入主摄政王府?
一个尖利的女声刻意拔高,确保我能听见:现在好了,小世子没了,她这王妃之位,
怕是也坐到头了!啧啧,那以后……以后?以后自然是柳小姐的天下!
那才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天作之合!只有柳小姐生的,才配做我大梁朝的世子!说的是,
说的是。我垂着头,听着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剐着我的心。我知道,在她们眼里,
我苏晚连王府门口的一滩烂泥都不如。可我以为,我的阿星,终归是萧家唯一的血脉,
是先皇亲封的世子。我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像狗一样蜷缩在这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里,
我的儿子就能享尽荣华,一生顺遂。我以为,母凭子贵,就算是个笑话,也能护他周全。
我错了。错得离谱。他爹,连他的葬礼,都不屑于参加。议论声突然静了下去,
一股凛冽的寒风从门口灌入。萧承渊回来了。他一身风尘,
玄色锦袍的下摆还沾着湿润的泥点,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渊儿!我的儿啊!
你可算回来了!婆母,当朝太妃,哭着扑上去,捶打着儿子的背,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紧接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着水色罗裙的女子款款而入,正是柳若烟。
她依旧那么优雅,那么光彩照人,仿佛不是来奔丧,而是来赴一场盛宴。
我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和萧承渊的撞在一起。那双曾让我沉沦七年的眼眸里,
只有冰冷的淡漠。我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重新盯着我儿的棺椁。柳若烟的出现,
像是在滚油里泼了一勺冷水,灵堂里瞬间炸开了更细碎的私语。瞧瞧,到底是将门嫡女,
这气度……可不是,直接就站在太妃身边了,这不就是未来的王妃主母么。
萧承渊被太妃和一众宗亲围着,处理着积压的事务,忙得脚不沾地。许久,
我被尿意憋得发慌,便绕开人群,往后院的净房走去。路过偏厅,里面传来王爷的呵斥声。
是我公公,已退隐的老摄政王。王府规矩,出京在外,每日必须有信鸽传报平安!你倒好,
整整三日杳无音信,你是觉得你翅A了,这王府你一手遮天了?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我的脚步骤然停下。是儿臣的错。萧承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儿臣忘了。放屁!
你是忘了?是姓柳那丫头搞的鬼吧!一个茶杯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老夫早就说过,
那丫头心术不正!我告诉你,苏晚你可以休,但姓柳的,这辈子都别想进我萧家的门!
父亲,若烟她不是……原来如此。这就是他迟迟不归的真相。
老王爷是府里唯一不喜欢柳若烟的人,当然,他也不喜欢我。我对后面的争执没了兴趣,
匆匆去了净房。从里面出来,在院中的水盆里洗手时,身后多了一道影子。我抬头,
从晃动的水面倒影里,看见一双充满挑衅的眼睛。是柳若烟。啧啧,苏晚,
你瞧瞧你这鬼样子。她走到我身边,声音又甜又腻,却像浸了毒,头发乱得像鸡窝,
眼窝深陷,跟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似的。现在,你拿什么和我争?
我不想在这种日子里和她费口舌,转身就走。她一步拦在我面前。别走啊。柳若烟凑近,
绝美的脸蛋突然变得怨毒,我和渊哥哥本该有一趟最快活的江南之行,
都被你那个该死的儿子给毁了!野种就是野种,死都不知道挑个好时候!
我筹谋了那么久,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我从不在意她如何辱骂我,
也不是个爱动手的人。可她在阿星生日那天,拐走阿星的父亲。她阻断了所有的消息,
让他不能及时回来见儿子最后一面。现在,她还敢在我儿子的灵堂上,骂他是野种!是可忍,
孰不可忍!我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你竟敢打我!
柳若烟尖叫一声,很快反应过来,像疯了一样朝我扑来。我们俩,就在这院子里,
像两个泼妇,扭打在了一起。2住手!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怒喝,像惊雷炸响。
我被人从身后狠狠一推,整个人摔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头晕眼花中,
我看见柳若烟梨花带雨地扑进了萧承渊的怀里,嘤嘤地哭泣。渊哥哥,她疯了,
她打我……萧承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两把冰刀。
他柔声对怀里的人说:让管家先送你回房,这几日,你好好歇着。可是她先动的手!
渊哥哥,你要为我做主……柳若烟不依不饶。阿星的棺椁还未下葬!
萧承渊的嗓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一向被他捧在手心里的柳若烟,何时受过这种冷遇,
眼睛瞬间就红了,却也只能委委屈屈地噤了声,被丫鬟扶着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散去,
我撑着地,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手心捏着一撮扯下来的头发,
我想起刚才柳若烟鬓角那块明显的秃处,嘴角竟忍不住牵起一个诡异的笑。我什么都没说,
转身走回灵堂,跪回我的蒲团上。萧承渊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嗓音压得极低:抱歉。
抱歉?好熟悉的两个字。就在阿星出事前一天,也是他生辰那天,
我也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他。王爷,你答应过阿星,要陪他过生辰的。他为了今日,
从上个月就开始盼了,哪怕……哪怕就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也好,你陪他吃碗长寿面再走,
不行吗?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将我挥开。力气有些大,我的额头狠狠磕在门框上,
瞬间见了血。他似乎愣了一下,正要伸手,怀里的信鸽咕咕叫了起来,
他取出字条看了一眼,脸上瞬间泛起柔情。里面传来柳若烟慵懒的声音:渊哥哥,
你好慢呀,若烟的花都等谢了。我马上就来。他立刻回道。我还想争取,
卑微到尘埃里:就一炷香的时间,你陪他吹个蜡烛……不,陪他吃口面条,就走。
他随手将一方锦帕按在我流血的额头上,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抱歉,我赶时间。
就在这时,阿星穿着小睡袍,揉着眼睛从里屋跑出来,看见盛装的萧承渊,
惊喜地大喊:父王……我低下头,用帕子死死捂住眼睛,
不想让阿星看见我的狼狈和眼里的血色。萧承渊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想伸手抱抱孩子,
可怀里的信鸽又叫了起来。他终究是没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带着一阵风走了。
阿星愣在原地,随即又笑了起来,天真地对我说:母妃,父王肯定是去给我拿礼物了。
那碗我亲手擀的长寿面,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冰凉。阿星就坐在桌边,
从天亮等到天黑,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他骑着我送他的小马驹,
说要去城门口等父王带礼物回来。然后,马惊了。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萧承渊,
你这声抱歉,又有什么意义?我没有看他,只是对着棺椁,
声音平静到可怕:去看看阿星吧,以后……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哽咽着,
就再也见不到了。他沉默了许久,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好。
送完最后一批宾客,王府终于安静下来。我卸下所有伪装,
独自坐在院子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下。这里是阿星最喜欢的地方。母妃,我坐在这里,
父王一回来我就能第一个看见啦!父王在外面忙了一整天,我给他一个抱抱,他就能不累啦!
四五岁的孩子,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他却能为了等他那个一年都见不到几面的爹,
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多采时辰。你在这里做什么?萧承渊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太妃说你这两日粒米未进,别把自己熬垮了。我不饿。我想回答,
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快没了。苏晚!他突然低吼,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你在这里演给谁看!收起你这副寡妇死了儿子的嘴脸!我演什么了?
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安静地守着儿子最后的一方天地。
府里的监控……马厩的下人说了,是阿星自己偷偷牵的马跑出去的,一个人!
你整日无所事事,在王府里看个孩子都看不住吗!现在在这里装什么慈母?孩子出事三日,
马夫和几个看门的家丁都被活活打死。我一边陷在剜心剔骨的悲痛里,
一边承受着来自所有人的谩骂和嘲笑。公婆恨我让他们绝了后,
娘家父母担心我失宠会连累他们。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把孩子牢牢拴在裤腰带上。
我恨自己,以为他会留下吃饭,在厨房忙活了半天。我恨自己,不愿浪费食材,
没有第一时间追出去。我恨天,恨地,恨自己,恨神佛。可在他萧承渊眼里,这一切,
全都是我的错。我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怒视着他:对!都是我的错!
就你萧承渊最伟大,最高尚!我像个疯子一样嘶吼:你不能陪他,为什么要答应他!
陪他吃口面很难吗?他喊你父王,你回头亲他一口很难吗?我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了七年,
这是第一次这样失态。萧承渊似乎被我吼得怔住了。我深吸一口气,眼泪终于决堤,
混着尖锐的质问喷涌而出:你去看看你的信鸽,那几日收到了多少我发的字条!
他就坐在桌边,盯着那碗破面条!给你传信的家丁跑死了一匹马!他满心满眼念叨的,
全是父王!父王!父王!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本王那时在船上,江上风大,
信鸽……没收到。他开口解释,声音干涩。呵!我发出一声冷笑,
所以是没下过船吗?没上过岸吗?当时急着赶路……我打断他,彻底平静下来,
只觉得荒唐又可笑。那你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慈父?萧承渊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紧抿。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突兀地响起。啪!我的左脸***辣地疼,瞬间肿了起来。
***!自己没看好孩子,还敢吼我王兄!萧承渊的妹妹,林知知,满脸怒容地站在那里,
我早就说过,你不配做我皇嫂!现在看来,你连做额娘都不配!她和柳若烟是手帕交,
自然视我为眼中钉,连带着,也厌恶我的阿星。
我曾亲耳听见她对着刚会走路的阿星骂:不过是个野种,真以为姓了萧就是皇家人了?
我王兄讨厌你娘,自然也讨厌你。早晚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起,滚出我们王府!
那时我做了什么?我只是窝囊地抱走了我的孩子,躲在屋里偷偷地哭,
却无法回答阿星天真的问题:母妃,父王和姑姑真的很讨厌我们吗?此刻,
林知知扬起手还想再打。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啊!好痛!***,放开我!
林知知立刻尖叫起来。萧承渊皱起眉,大手像铁钳一样捏住我的手腕,逼我松开了林知知。
下一秒,林知知的巴掌再次扇了过来。我想躲,可手腕被萧承渊死死拉着,根本动弹不得。
啪!又是一声响亮的耳光。3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从萧承渊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手腕上,一片刺目的红痕。这两日水米未进,我能有多大的力气?林知知那拙劣的痛呼,
也就能骗骗她这个眼瞎心盲的哥哥。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
一步一步走回我那阴冷的清晖院。第二日,去皇陵下葬,我的左脸依旧肿得像个发面馒头,
我没有做任何遮掩。娘家的人也来了,母亲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
父亲苏敬德则直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斥责:没用的东西!抓不住男人,
连个孩子都看不住!王爷怎么对你,你都得受着!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
赶紧再生一个!我连跟他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当初,就是他,抱着刚出生的阿星,
长跪在摄政王府门前,用尽了手段,才逼得萧家点头,让我这个“功臣”进了门。
女儿乏了。我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腔调对他说话。你瞧瞧她这是什么态度!
父亲的怒吼被我抛在身后,翅A硬了!我还不是为了她好!你没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