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被压成一种沉甸甸的铁灰,才下午西点,屋里己经暗得需要点灯。
唯一的灯泡悬在堂屋中央,光线昏黄浑浊,被灶膛里窜出的柴烟一搅,更显得粘滞无力,勉强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金山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她年轻却过早显出沉静的脸上跳跃。
锅里翻滚着稀薄的米粥,咕嘟咕嘟响着,散发出粮食最本真的微甜气息。
妹妹金川像只依恋的小猫,紧紧挨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姐,”金川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灶火,“爸今天回来不?”
金山拨弄柴火的手顿了一下。
父亲金大成,在几百里外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活,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这几天能在家。
她早上接到父亲电话时,他声音里透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归家的急切:“山子,工钱结了!
老板还算痛快……我坐下午的车回,天擦黑就能到家!
给川儿带了点城里的糖……等我回来,咱爷仨好好过个年!”
那声音里的兴奋,金山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像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冲开了山里刺骨的寒。
“嗯,”金山应了一声,她看着锅里稀薄的米汤,桌上有邻居大叔送的鱼,心里默默算着父亲电话里报的那个工钱数目。
屋外,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呜地刮过窗棂,发出凄厉的哨音。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而急促的拍门声,如同冰雹般砸在单薄的木板门上,粗暴地撕裂了灶房里这点微弱的温馨。
“哐!
哐!
哐!”
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金川吓得一哆嗦,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金山的衣角,小脸瞬间白了。
金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这拍门声太不寻常,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节奏。
她站起身,腿有些发僵,强自镇定地安抚妹妹:“别怕,川儿,坐着别动。”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像是塞满了冰碴子,又冷又痛。
她走到门边,手握住冰冷的门闩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谁?!”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开门!
派出所的!”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粗嘎的、毫无温度的声音。
派出所?
金山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猛地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气,瞬间倒灌进来,扑了她满脸,呛得她几乎窒息。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厚棉警服的男人,帽子和肩头积着厚厚的雪,眉毛胡茬上也结着白霜,脸冻得发青,神情是职业性的严峻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风雪在他们身后狂舞,天地一片混沌的白。
为首那个年长些的警察,目光锐利地扫过金山冻得发白的脸,又越过她,看了眼灶膛边惊恐地睁大眼睛的金川,眉头拧得更紧。
他没有多余的话,声音像被冻裂的冰:“金大成家?
你是他女儿金山?”
“是……是我爸怎么了?”
金山的声音抖得厉害,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死死盯着警察的嘴唇,仿佛那是宣判生死的闸门。
年长警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首勾勾的目光,从厚厚的棉警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沾着泥污的旧布包。
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而沉重,仿佛那布包有千斤重。
他把布包递到金山面前。
“金大成同志……”警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却依然能刺穿人心的残酷,“今天下午三点左右,在邻县盘山公路,遭遇严重车祸。
送医抢救无效……人,没了。”
“没了?”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猝不及防地钉进金山的耳朵,然后在她的大脑里轰然炸开。
整个世界的声音——屋外凄厉的风雪呼啸,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里米粥翻滚的咕嘟声,甚至自己狂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绝对的、死寂的真空。
她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茫然地瞪着警察手里那个脏污的布包,似乎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也无法理解“没了”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父亲……那个电话里还带着兴奋说“等我回来”的父亲……没了?
被一场车祸……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带走了?
“这是他的遗物,” 年长警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却字字如刀,“现场找到的,你看看。”
他又拿出一个薄薄的、同样被塑料袋包着的存折本,封皮是那种最普通的蓝色,边缘己经磨损起毛。
警察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语气沉重得如同压上了整座山峦的重量:“……司机也当场没了,死了三个人。”
死了三个人!
“嗡——”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头顶贯穿到脚底!
金山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疯狂炸开、旋转、吞噬一切。
灶房低矮的屋顶、昏黄的灯泡、跳动的灶火、警察深蓝色的制服……所有的景象都在疯狂地扭曲、变形、溶解。
她耳朵里灌满了巨大的、持续的轰鸣,像有一千台机器在同时咆哮,又像是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姐——!”
金川带着哭腔的尖叫,像一根细弱的针,极其微弱地刺穿了那片震耳欲聋的轰鸣。
金山猛地一晃,身体里的骨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
她软软地顺着冰冷的门框往下滑,像一袋被骤然倒空的面粉,重重地瘫倒在冰冷、布满灰尘和柴屑的地面上。
膝盖和手肘撞击硬地的闷响被淹没在她自己无声的崩塌里。
那本薄薄的蓝色存折和那个沾满泥污的布包,从她骤然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脱,掉落在她身旁的灰土里。
她的脸埋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死死扼住,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
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脊背像一张被拉到极限又骤然断裂的弓。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灭顶,冲垮了她十八年来用全部力气构筑起的、那岌岌可危的堤坝。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七岁那年冬天,母亲拎着那个暗红色人造革提箱离开时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带着同样的冰冷和尖锐,狠狠地刺穿了眼前这片混乱的黑暗。
那天,雪也下得很大。
母亲穿着她最好看的那件藏蓝色呢子外套,围巾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金山记得清清楚楚,里面盛满了她当时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决绝,有痛苦,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留恋,但更多的是让她害怕的、冰一样的疏离。
母亲蹲下来,最后一次抱了抱她。
那个拥抱很轻,很短暂,带着一种告别式的僵硬。
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味道,被屋外涌进来的寒风迅速吹散。
她摸了摸金山冻得冰凉的小脸,声音压得很低,沙哑得厉害:“山子,听话……照顾好自己……也……看着点妹妹……” 每一个字都像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抠出来的。
然后,母亲站起身,没再看缩在炕角、懵懂无知还在吮吸手指的小金川一眼,她只是决绝地、甚至有些仓促地拎起了那个暗红色的提箱。
箱子不大,却似乎装走了这个家里所有残存的暖意和色彩。
“吱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旧木门被拉开的声音,在金山七岁的记忆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如同玻璃刮过铁皮,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的尾音。
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翻卷的风雪中,像一滴水融进了浑浊的冰河。
那一刻,金山就明白了,有一种门,关上了就再也不会打开。
有一种离开,是连背影都吝于给予的诀别。
那个暗红色的提箱,那声沉重的关门响,成了她童年记忆里最冰冷、最尖锐的碎片,永远地扎在了心底。
“……姐!
姐你怎么了?
你起来啊姐!
呜呜呜……”金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像从另一个世界穿透层层迷雾传来,带着惊惶和巨大的恐惧,将金山从那个冰冷刺骨的回忆深渊里猛地拽了回来。
意识艰难地重新凝聚,沉重的眼皮像坠着铅块。
灶房冰冷地面的触感,灰尘和柴草腐朽的气息,重新灌入鼻腔。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昏暗的灯光,跳跃的灶火,以及一张放大的、涕泪横流、充满恐惧的小脸。
金川扑在她身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两只冰凉的手拼命摇晃着她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金山的脸上、脖颈里,烫得惊人。
“姐!
你醒醒!
你别吓我!
爸……爸怎么了?
警察叔叔说爸没了……姐你说话啊!”
金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巨大的未知恐惧笼罩着她,让她只知道紧紧抓住唯一的姐姐,仿佛抓住一根即将断裂的救命稻草。
那两个警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些许不忍和局促。
年长的警察蹲下身,想扶起金山,声音放得缓和了些:“姑娘,节哀……先起来,地上凉。
你爸的后事……还有你妹妹,都得你拿主意……”后事……妹妹……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锥子,再次刺入金山麻木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