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嗡鸣越来越清晰,像有人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路灯惨白,床头柜上那杯凉透的茶,水面正随着假牙的震颤泛起细密的波纹。
吐出假牙时,掌心烫得发疼。
那颗臼齿的金属底座泛着诡异的锈红,像浸过血。
老唐眯起昏花的眼,指腹摩挲过凹凸的表面——被铁锈糊住的小字,触感是女儿的笔迹。
可女儿己经死了三年。
社区医院的牙医捏着镊子,从他牙龈深处夹出片细小的金属屑:“唐叔,这是口琴簧片。”
X光片上,牙床爬满枝桠状的锈迹,像枯死的树根。
更深处的反光物在显微镜下显形:一片被腐蚀的铜片,边缘刻着半截乐谱。
“最近接触过什么?”
医生问。
老唐盯着诊室墙上的儿童涂鸦,画里扎马尾的小女孩正把口琴塞进嘴里,纸角卷着,散发出殡仪馆特有的檀香味。
深夜,他摸出女儿的校音器。
频率调到440Hz时,假牙突然咬住舌尖。
铁锈味炸开的瞬间,录音响了——“爸……”女儿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火化炉里有东西……他们用童谣……”接着是跑调的口琴版《两只老虎》,音符像硬币滚落。
老唐瞳孔骤缩:女儿死时,现场散落着27枚游戏币。
厨房的玻璃蒙着蒸汽。
老唐煮面时随手一抹,雾气后浮出女儿的脸。
她嘴唇动着,是小时候哄她睡的唇语:“锈吃声音。”
面汤突然沸腾,泡软的面条在碗里扭出“215”——女儿火化炉的编号。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抓起校音器出门的,裤脚还沾着面汤渍。
凌晨西点的殡仪馆没锁门。
老唐顺着檀香味摸到焚化车间,215号炉的烟囱飘着白烟,地上的金属碎屑拼出半片口琴簧片。
指尖刚碰上去,炉门“吱呀”开了道缝,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假牙突然飞出去,“咔嗒”吸在炉壁上。
锈红的底座在黑暗里发亮,像只睁着的眼。
老唐凑过去,炉壁内侧刻满女儿的字:“他们用童谣调频率,让骨头变成铁。”
“我的口琴藏在第三块砖后。”
“爸,你的假牙里有我的声音,别让锈吃掉它。”
抠第三块砖时,整座炉子剧烈震动。
金属颗粒从烟囱落下来,在地上拼出《两只老虎》的乐谱,跑调的音符混着女儿的笑,还有牙齿啃金属的脆响。
他忽然想起女儿去世前的下午,她举着口琴跑回家,说音乐老师教了首新童谣,调子像“用铁做的彩虹”。
夕阳把她的马尾染成金红,口琴簧片的反光在墙上扭,像条小蛇。
“爸,你听,”她笑,“声音会生锈吗?”
车间的灯骤亮。
老唐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炉壁上,喉咙处有个黑洞,正钻出无数铜丝,缠成口琴的形状。
215号炉的灰烬里,躺着副小小的假牙,金属底座刻着他的名字,锈迹裹着半片儿童乳牙。
假牙唱起跑调的《两只老虎》。
他捂住耳朵,喉咙里却飘出同样的调子,铁锈味混着女儿最爱的橘子糖甜味。
最后看见的,是烟囱里飘出串铜丝风铃,每个铃铛都像牙齿。
风一吹,响声像极了女儿掉第一颗牙时,他用玻璃罐装牙齿的动静。
第二天早上,年轻医生在诊室窗台发现那枚生锈的假牙。
底座刻着老唐的字:“锈吃不掉声音,就像我忘不掉她。”
阳光透过窗户,金属托上那半片干枯的舌苔,突然舒展开,像片刚抽芽的嫩叶。
医生捏着假牙,指腹蹭过锈字,摸到内侧粘的灰白头发——和涂鸦作者登记册里“唐晓”的样本一模一样。
凑近看,画里女孩的脚下,阴影是只张开的手,指缝夹着半片口琴簧片。
“215号炉……”他搜出三年前的旧闻:《儿童意外身亡案告破,殡仪馆员工违规操作被辞退》。
照片里被辞退的老师傅低头签字,工牌编号“440”。
校音器在口袋里嗡鸣。
医生冲进焚化车间,215号炉敞着门,灰烬里有块变形的金属录音器。
磁粉锈成粉末,残留的信号拼出对话:“童谣频率调准了,骨头化铁,查不出外伤……那小孩的口琴得处理掉……她爸有老年痴呆,记不住的……”灰烬深处,枚游戏币边缘刻着“27”。
车间广播突然放《两只老虎》,童声在“没有眼睛”处卡壳,反复循环。
墙上的排班表,王敬民的名字被锈迹圈住——440号员工,三年前管215号炉。
顺着檀香味找到休息室,王敬民正擦口琴,铜锈里嵌着细小的骨头渣。
看见医生,他笑了,嘴里的假牙和老唐那枚一模一样。
“老唐太较真了,”他吹起跑调的《两只老虎》,“小孩子的骨头嫩,烧不透变成铁,不是很正常吗?”
口琴声里混着女孩的呜咽,像无数牙齿在啃金属。
医生举起录音器,王敬民的脸僵了。
藤椅下滚出串铜丝风铃,牙齿形状的铃铛刻着不同名字,最底下那只写着“王敬民”。
“他们说锈会吃掉声音,”王敬民捂住喉咙,假牙掉在地上,“可我总听见……他们在炉子里唱歌。”
他喉咙裂开道血口,涌出铁锈色的粉末。
医生捡起假牙,底座的锈迹里裹着半张照片:年轻的王敬民抱着扎马尾的小女孩,举着同款口琴,背景是殡仪馆老大门,门柱红漆写着“1998届员工子女夏令营”。
女孩的发绳,是殡仪馆统一发的橙色尼龙绳。
傍晚,殡仪馆的烟囱没再冒烟。
医生把两副假牙放进玻璃罐,罐口垫着唐晓的涂鸦。
月光照进来,罐底的锈迹晕开,拼出完整的《两只老虎》乐谱,最后一个音符处,躺着片崭新的橘子糖纸。
社区诊所的涂鸦旁,多了块铭牌:“唐晓(2010-2021),爱吹口琴,爱吃橘子糖”。
阴雨天,医生偶尔会听见涂鸦里飘出口琴声,像有人隔着玻璃罐,吹给老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