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连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地耷拉着。
张大山坐在门槛上,面前摊开几张被揉得发皱、沾着汗渍和泥土的纸——几张不同学校的学费通知单。
那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微微颤抖。
他佝偻着背,本就深刻的皱纹此刻更是紧紧拧在一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数字,仿佛要将它们盯穿一个洞来。
他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膝盖上一个破旧的粗布小包,里面发出沉闷而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他攒了不知多少年、藏在房梁深处、预备着给“娃”应急的积蓄,一把面值不一的硬币。
林晚蹲在屋檐下的阴凉里,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她看着张大山紧锁的眉头和那几乎要嵌入膝盖的沉重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柴房里那些破碎却清晰的对话片段不受控制地钻进耳朵:“晚晚这孩子…命苦,可也灵性…不能耽误…可这钱…就是把咱俩这把老骨头碾碎了卖,也不够城里头一学期的…山子哥,你忘了你那腿…阴雨天疼得下不了炕?
那崖上的岩蜜…值钱啊…不成!
那地方邪性!
多少年没人敢上了!
为点钱把命搭进去不值当!”
岩蜜?
林晚划拉树枝的手指停住了。
她悄悄抬起眼,望向远处那座如同巨兽獠牙般刺向天空的陡峭山崖。
崖壁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几片稀疏的草木点缀其间,更显其嶙峋险恶。
那就是村里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
据说只有最顶端的岩缝里,才有野蜂筑巢,产出极其珍稀、色泽如金的岩蜜,价比黄金。
但采摘岩蜜的人,十有***回不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林晚的心脏。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回张大山佝偻的、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无意识地数着那几枚可怜的硬币时,另一种更尖锐的情绪猛地刺穿了恐惧。
那是一种混杂着酸楚、不甘和某种近乎悲壮决绝的东西。
她不能成为压垮这最后一点温暖的石头!
不能!
第二天凌晨,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浓重的露水浸透了草叶。
林晚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
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她看见张大山正蹑手蹑脚地起身,背上一个破旧的背篓,手里拿着一捆粗砺的麻绳和一把磨损严重的短柄镐头。
他动作轻缓,生怕惊醒了李秀兰,但那微跛的右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眼——那是多年前一次采药摔伤留下的旧疾,每逢阴雨便钻心地疼。
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去了!
他要去那个吃人的“鬼见愁”!
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像离弦的箭般从干草铺上弹起,胡乱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光着脚丫就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山间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的皮肤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林晚像一道小小的影子,紧紧缀在张大山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
她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那条跛腿在陡峭处显得格外吃力。
每一次他因疼痛而微微停顿,林晚的心就跟着狠狠揪紧一下。
不知跟了多久,天色由深蓝转为鱼肚白。
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鬼见愁”终于近在眼前。
光秃秃的岩壁近乎垂首,只在顶端附近有几道深邃的裂缝,隐约可见一些深褐色的斑点附着其上——那是野蜂的巢脾!
张大山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停下,放下背篓,开始仔细检查那捆麻绳。
他选了一棵扎根在岩缝里、看起来还算粗壮的老松树作为固定点,将麻绳的一端牢牢系在树干上,另一端则仔细地捆在自己的腰间,用力打了几个死结。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高耸的崖顶,目光决然。
然后,他拿起短镐,开始在岩壁上寻找落脚点,准备向上攀爬。
就在他刚刚向上攀爬了不到两米,一只脚踩在一块看似稳固的岩石突起上时——“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块风化的岩石根本无法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瞬间碎裂崩落!
“啊——!”
张大山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猛地向后栽倒!
腰间的麻绳瞬间绷首,发出不堪重负的***!
巨大的下坠力将他狠狠掼向嶙峋的岩壁!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山谷间回荡!
张大山的身子像破麻袋一样重重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又猛地被绳子拽住,悬在半空晃荡!
他的一条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迅速洇湿了裤管,染红了岩石。
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头无力地垂下,脸色惨白如纸。
“爹——!”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清晨的寂静。
林晚再也顾不上隐藏,从藏身的灌木丛后疯了一般冲了出来,扑到悬崖边,看着下方悬吊着、生死不知的张大山,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极度的恐惧之后,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攫住了林晚。
不能哭!
不能慌!
爹还吊在那里!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了更高处、那些岩缝中透出的、隐隐约约的金色光泽——岩蜜!
那是爹拼了命也想要拿到的东西,也是现在唯一可能救爹命、换药钱的东西!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瞬间成型:爹上不去的地方,她或许可以!
她身子小,更轻!
没有时间犹豫了!
林晚的目光扫过旁边张大山遗落的工具。
她抓起地上那捆备用的、稍细一些的麻绳,学着张大山的动作,将一端牢牢系在另一棵树上,另一端则在自己瘦弱的腰上缠了好几圈,打了个死结。
然后,她捡起那把沉重的短镐——那镐柄几乎有她手臂那么长——用尽全身力气拖到崖边。
悬崖的冷风呼啸着,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不去想那令人眩晕的高度。
她将短镐的尖端狠狠楔进一道岩缝,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攀爬。
粗糙的岩石磨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衣襟。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绳索令人心惊的摩擦声和碎石滚落的簌簌声。
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像在耳边擂鼓。
但张大山的血,那刺目的红,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化为一股支撑她向上、再向上的蛮横力量。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蜜!
拿到岩蜜!
救爹!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晚终于爬近了其中一道最大的岩缝。
浓烈得化不开的甜香混合着野蜂特有的、带着攻击性的腥气扑面而来。
金黄色的、如同凝固阳光般的蜜脾就嵌在岩缝深处!
然而,守护巢穴的蜂群也被这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彻底激怒了!
“嗡——!”
如同平地炸开一阵惊雷!
一团浓密的、翻滚的、由无数愤怒野蜂组成的“黑云”猛地从岩缝中涌出!
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带着致命的威胁,如同狂暴的黑色风暴,瞬间将林晚小小的身影吞噬!
无数根闪烁着幽光的毒刺,如同暴雨般狠狠扎向她***在外的皮肤、脸颊、脖颈!
剧痛!
火烧火燎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林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剧烈地抽搐起来!
短镐脱手,翻滚着坠入深谷。
她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身体失去平衡,被腰间的绳索猛地一拽,整个人如同断翅的蝴蝶,从岩壁上狠狠荡开!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悬在半空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意识在剧痛和蜂群的疯狂攻击中迅速模糊、沉沦。
视野里只剩下翻滚的黑色蜂云和令人绝望的眩晕深渊。
“丫头——!
撑住!”
一声苍老、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厉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悬崖下方!
一道瘦小佝偻的身影如同山魈般敏捷地从下方一条隐蔽的小径窜出,正是住在村尾山坳里的七婆!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平日里的孤僻冷淡,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她枯瘦的手腕猛地一抖,一根浸染成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药草气息的长绳如同毒蛇出洞,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甩向悬在半空、正被蜂群疯狂攻击的林晚!
“啪!”
药绳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道,没有抽打林晚,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她腰间的绳索上灵巧地缠绕了几圈!
七婆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林晚下坠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硬生生止住,并迅速被拉向七婆所在的、相对安全的小平台。
愤怒的蜂群如同附骨之蛆,追着林晚的身影俯冲而下!
“孽畜!
滚开!”
七婆一声暴喝,另一只手闪电般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药包,用火折子猛地点燃!
一股辛辣刺鼻、带着浓烈硫磺和奇异草药的浓烟瞬间升腾而起,翻滚着扑向蜂群!
蜂群被这突如其来的毒烟冲击,攻势顿时一滞,嗡嗡声变得混乱而惊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开始西散溃逃。
林晚被七婆一把拽到岩石平台上,小小的身体瘫软如泥,几乎失去了意识。
***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肿蜂包,尤其是脖颈和手臂,肿得发亮,有些地方甚至渗出黄水,惨不忍睹。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七婆浑浊的老眼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林晚的伤势,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她毫不犹豫地解开林晚腰间的绳索,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
同时,她枯瘦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探入怀里一个油布包,捻出三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银针!
那针尖上,似乎还沾着一点极其粘稠、色泽暗金的物质——赫然是取自某种蜂类的蜂毒!
“丫头,忍着点!
蜂毒入心了!”
七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
她看准林晚肿胀发黑的颈侧动脉和手臂上几个关键的穴位,手指稳如磐石,三根淬着致命蜂毒的银针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刺了下去!
“呃啊——!”
昏迷中的林晚发出一声痛苦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一弓!
那三处被刺入蜂毒的穴位周围,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活物般瞬间凸起、扭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黑色!
仿佛剧毒的墨汁正在她纤细的血管里疯狂奔涌!
七婆死死按住林晚挣扎的身体,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那几处紫黑色的血管纹路,布满皱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在赌!
赌这以毒攻毒的凶险法门,能否压住那己然侵入心脉的野蜂剧毒!
林晚小小的身体在剧痛中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那几根致命的银针。
在她紧握的、布满蜂包和血痕的小小拳头里,几滴粘稠的、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的岩蜜,正顺着她无意识张开的手指缝隙,缓缓渗出,滴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留下几点璀璨而绝望的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