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巷深处,“送晴阁”老木匾高高的悬挂着,墨色字迹被时光啃噬出细密虫洞,如同叶云兮心底经年不愈的孔隙。
她削竹时,目光总不自觉地滑向巷口,锋利的篾刀在青翠竹皮上游走,沙沙作响,像是在岁月无垠的素绢上,刻录一册只有她能懂的无字历书。
雨声淅沥,敲打着琉璃巷,也敲打着她削竹的指尖。
竹篾纤薄如纸,刀锋游走其上,沙沙声在寂静阁中格外清晰,仿佛那声音本身便是漫长时光的磨蚀之声。
她削着削着,眼神便飘向巷口,空无一人的石板路被雨洗得光滑幽深,泛着冷光,仿佛通向一个无限延展、杳无音讯的远方。
刀锋倏地一偏,竹刺瞬间刺入她指腹,一粒鲜红血珠无声滚落,洇进青竹肌理里,宛如一枚悄然封印的朱砂印——那被刺痛的,何止是指尖,分明是心底那深不见底的孔隙。
风星海远行前的最后一夜,桐油灯昏黄光晕将两人相依的影子泼洒在素白绢面上,氤氲成一幅暖色的画。
“蜀道茶马帮缺个能辨茶山云雾、识古道真伪的行家,这趟……”他的话音被窗外骤然变急的雨声剪碎,带着湿气的手指却在她微凉的掌心,郑重地画了一个圈,一个无声的承诺,“回来,聘礼堆成山,定让你爹那倔老头儿点头。”
叶云兮低头,细腻的牙齿咬断绷紧的绢线,新削好的青木伞骨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她轻声问:“伞面用石榴红渲染可好?
石榴多籽,图个多子多福的吉利。”
灯影摇曳着,她低头咬断绢线时,下颌的弧线温婉如月,那轻悄一句,竟如深井投石,在她自己心湖里漾开一圈圈隐秘涟漪,羞意如潮水悄然淹上耳根。
他走时,执意不带她新做好的伞。
他说商队骡马拥挤颠簸,怕挤坏了这精细物件。
叶云兮倚门而立,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只余青石板路上溅起的点点水花,和空气中残留的他身上的淡淡松墨气息——那气息如游丝,缠绕在潮湿的空气里,又倏忽被疾雨打散,终至杳然。
春去秋来,巷口石榴树的花苞开了又落,落尽了又结出青涩的果实,最终在霜风里零落成泥。
雨水反复冲刷着巷口青石板,将行人足迹一遍遍抹去,却始终未能带回她所等待的足音。
唯有阁内竹架上的伞骨日益增多,青竹削就的骨架,根根温润如玉,排列整齐,静默地站立在光阴深处,如同无数凝固的期待,无声而固执地指向巷口的方向。
又一个雨夜,檐声如注,桐油灯芯爆出细微的灯花。
叶云兮取出一匹素绢,缓缓展开。
她指尖捻着朱砂,细细调匀,终于将饱蘸石榴红的笔毫落于绢上。
浓烈的红在素白上晕染开来,像心底压抑许久终于奔涌而出的血,炽热得几乎要将绢点燃。
那红,是深埋心底、不惧时光冲刷的愿念,亦是生命自身在长久孤寂里所焕发出的灼灼不灭的生机。
伞骨静静排列在架上,像一排排沉默的舟楫,停泊在无边岁月之岸。
檐外,青州城的雨依旧缠绵不尽,沉甸甸地落着,敲打琉璃瓦,敲打石板路,敲打窗棂,也敲打着阁中削竹人手中那柄渐渐成型的石榴红纸伞——伞骨撑开的瞬间,伞面上那灼灼红意,竟似一盏微暖的灯,在无边雨幕深处幽幽亮起。
纸伞之下,雨声终成帘幕。
那点点朱红,并非仅是染就的颜色,实为岁月里所有无言之痛与倔强希望的沉淀与结晶——它撑开在头顶,便是遮住了一片风雨;它擎在手中,便如同攥住了一团燃烧不息、足以暖透漫长光阴的火焰。
她还在削着竹,削着那柄似乎永难完成的青木油纸伞。
刀锋轻吻青竹,沙沙作响,似在低语,又似在雕刻时光本身。
这细碎之声,终将汇入青州城古老而永恒的雨声里,成为那无边寂寥深处,引导时光回溯的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