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孔府挂顺旗
队伍居然没散架,反而像滚雪球似的,慢慢裹进来一些被打散的官军溃兵。
有的是在溃逃路上撞见的,有的则是听说”皇上还在,正领着兄弟们跟闯贼干“,自己寻摸过来的。
人多了,目标也大了,风险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好几次,差点被闯军的大股骑兵咬住尾巴,全靠赵铁柱他们这些老兵经验老道,提前嗅到味儿,带着大伙儿钻进更深的林子或者干脆化整为零,才堪堪躲过。
这天,我们刚甩脱了一股追兵,躲进一片废弃的砖窑里休整。
窑洞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味和霉味。
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年轻溃兵,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老兵,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嚎什么丧!
没死就烧高香了!
跟着皇爷,早晚杀回北京城!
“那小子抬起糊满泪和泥的脸,抽噎着:”杀回去…俺爹娘…还在涿州…不知死活…家里的田…怕是早让那些狗大户趁乱占了…“他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我心里。
田!
土地!
这一路逃来,满眼都是荒芜的田地,废弃的村落,饿得皮包骨头倒在路边等死的流民!
李自成能席卷天下,不就是因为老百姓没活路了吗?
我脑子里那点模糊的念头,被这年轻人的哭声和这一路所见,猛地撞开了一条缝。
光想着南逃,光想着收拢溃兵,可根基在哪?
人心在哪?
不给这些跟着我卖命的人,不给这天下没活路的老百姓一条生路,打到哪里,都是无根的浮萍!
可生路…在哪?
这破窑洞里,弥漫的霉味似乎更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12:赤地哀鸿一路向南,像蝗虫过境,又像丧家之犬。
过了黄河,踏入山东地界,沿途的景象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显凋敝。
大片的田地荒芜着,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偶尔经过一个村落,十室九空是常态,残破的土墙在风里瑟缩,只剩下些实在走不动的老弱病残,眼神空洞地蹲在门口,像一截截枯朽的木头。
饿殍?
见多了,路边、沟渠里、废弃的院子里,蜷缩着的黑乎乎的一团,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尸体***的甜腥气,己经熏得人麻木了。
老王头儿不止一次地唉声叹气,念叨着”礼崩乐坏,民不聊生“。
我麻木地听着,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又闷又燥。
这他娘的世道!
朱由检啊朱由检,你当的什么皇帝!
把江山糟蹋成这鬼样子!
可骂归骂,现在顶着这副皮囊的是我肖小小!
这烂摊子,还得我来收拾!
可怎么收?
看着路边那些呆滞绝望的眼睛,那团火就烧得更旺,烧得我坐立难安。
手里的干粮,啃着都像在嚼蜡。
13:圣地幻梦终于,远远望见了曲阜那灰扑扑的城墙轮廓。
孔子老家,圣人之地,读书人眼里的圣地。
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点微弱的指望,这地方,总该有点不一样吧?
圣裔所在,教化之地,或许…或许能安稳些?
能给这流亡的小朝廷一点支撑?
队伍里那几个读过几天书的溃兵,脸上也显出了些敬畏和期盼的神色。
老王头儿更是激动,浑浊的老眼里泛着光,嘴里念念叨叨,什么”圣贤庇佑“,”文脉不绝“。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了这些天被逃亡压弯的脊梁,带着这百十号狼狈不堪的人马,朝着那象征天下文心的城池走去。
心里头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这圣地的名头吹得,似乎又旺了一点点。
14:朱门易帜离城门还有里把地,心就一点点沉了下去。
城门口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穿着破旧号衣、没精打采的兵丁抱着长矛靠着墙根打盹。
城墙上,光秃秃的,别说大明龙旗了,连个像样的旗帜都没有。
气氛沉闷得让人心头发堵。
等到了孔府门前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大街,我的心,彻底凉透了,紧接着一股邪火”腾“地就窜上了天灵盖!
孔府!
那朱漆大门,那森严的仪门,依旧透着昔日的威仪。
可就在那高高的门楣之上,在象征圣人门第的匾额旁边,赫然悬挂着一面簇新的、刺眼的旗帜!
黄底,当中一个斗大的、张牙舞爪的——”顺“!
那明晃晃的黄色,在夕阳下像一泡狗屎,糊在圣洁的门庭上!
街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连头都不敢抬。
几个穿着体面儒衫的人,远远地朝着孔府大门作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惶恐和…麻木的表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巨大的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
圣人之家?
天下文宗?
呸!
李自成的马蹄刚踏进山东,这孔家的孝子贤孙们,就忙不迭地把大顺的旗子挂起来了?!
骨头呢?
读书人的气节呢?
喂狗了吗?!
老子一路颠沛流离,刀头舔血,都没想过投降!
你们倒好,跪得比谁都快!
一股热血首冲脑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老王头儿在我身后倒吸一口凉气,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铁柱他们几个老兵,眼神也变得冰冷而鄙夷,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刀柄上。
15:镇纸裂颜那面刺眼的”顺“字旗,像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股混杂着被背叛的狂怒和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
去他妈的圣人之家!
去他妈的万世师表!
全是些首鼠两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开门!
“我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戾气。
老王头儿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想拉我的袖子:”皇爷!
使不得!
万万使不得啊!
那是衍圣公府…“”朕知道!
“我猛地甩开他,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朕打的就是衍圣公府!
“赵铁柱眼中凶光一闪,二话不说,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老兵就冲了上去,抡起刀鞘和枪杆子,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就是一顿猛砸!
哐!
哐!
哐!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街上炸开,惊得远处那几个作揖的儒生像受惊的兔子般西散奔逃。
门内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骚动和呵斥声。
门,终于开了条缝,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探出半张惊惶的脸,刚想开口训斥,赵铁柱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拽了出来,狠狠掼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那老头摔得七荤八素,哎哟连天。
我一步踏过门槛,闯了进去。
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一股沉郁的、带着书卷和樟木气息的富贵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饿殍遍野的世界,隔着一道门,却像是两个天地!
几个穿着体面绸衫、脸色煞白的孔府管事和年轻子弟,惊慌失措地聚在仪门后的院子里,看着我们这群凶神恶煞、满身风尘血污的不速之客。
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宝蓝绸衫、头戴方巾的中年人,强作镇定地排众而出,拱手道:”诸位…诸位军爷,不知…“话没说完,我两步抢到他面前,劈手就抓住他胸前衣襟!
绸缎冰凉滑腻的触感让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
你!
孔胤植?
“我盯着他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吓得失了血色的脸,声音冷得像冰碴子,”认得朕吗?
“他瞳孔猛地一缩,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像见了鬼:”陛…陛…“那个”下“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看着他这副怂样,一路积压的憋屈、愤怒、对这不公世道的憎恶,如同火山找到了出口!
16:血溅圣府铜镇惊堂裂玉面,黄旗委地碾泥尘那间用来”招待“衍圣公的偏厅,香炉里袅袅的青烟混着一股子陈年木头味儿,熏得人脑仁儿疼。
孔胤植,这位当世衍圣公,缩在太师椅里,***只敢挨半边儿,额角的汗珠子亮晶晶的,顺着保养得宜的脸颊往下淌,滴在那身宝蓝绸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眼神躲闪,压根不敢跟我对视,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车轱辘话:”…迫于无奈…阖府上下千余口…刀兵之灾…不得不虚与委蛇…“声音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
我盯着他,心里那团火烧得噼啪作响,又冷得像块冰。
圣贤书?
仁义礼智信?
全是狗屁!
这满屋子的书香气,闻着都让人反胃。”
好一个虚与委蛇!
“我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盖儿叮当乱跳,吓得孔胤植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城外饿殍枕藉,易子而食!
你这孔府深宅大院,粮仓怕是堆得冒尖儿了吧?
怎么不见你虚与委蛇,开仓放粮,救一救这圣人脚下的黎民百姓?!
“他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崩不出来。
看着他这副窝囊废的样子,那股邪火再也压不住!
我抄起手边一个沉甸甸的、冰凉凉的黄铜镇纸,掂了掂分量,一步跨到他面前。
孔胤植惊恐地瞪大了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朕替你孔家先祖,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子孙!
“话音未落,镇纸带着风声,”砰“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他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
鼻梁骨碎裂的声音,清脆又瘆人。
血,鲜红的、刺目的血,瞬间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里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他杀猪般嚎叫起来,蜷缩在地上打滚。
厅外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我喘着粗气,把沾了血的镇纸”哐当“扔在地上,环视着门口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孔府管事和子弟,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把这狗屁顺字旗,给朕扯下来!
踩烂!
烧了!
再敢挂,朕就放把火,把这圣人门第烧成白地!
让你们去跟祖宗虚与委蛇!
“没人敢动,空气死寂,只有孔胤植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赵铁柱大步上前,一脚踹开挡路的管事,抽出腰刀,寒光一闪,”嗤啦“一声,那面簇新的黄旗应声而落,被他踩在沾满泥泞的靴子底下,狠狠碾了几脚。
17:星火燎原曲阜城里那股子憋闷的”顺“气儿,算是被我这一镇纸外加一顿臭骂,暂时砸散了。
可心里的火,非但没熄,反而烧得更旺,烧得五脏六腑都焦渴难耐。
看着孔府那高墙深院,看着街上百姓麻木畏缩的眼神,再想想这一路饿殍千里的惨状,一个念头像野草,在我脑子里疯长,根须扎得生疼。
光打跑李自成?
不够!
远远不够!
这烂到根子里的世道,不把它掀个底朝天,换副心肝肠肺,就算夺回北京,也不过是再走一遍老路,等着下一次吊上歪脖子树!
王承恩看着我阴沉得快滴水的脸色,大气不敢出。
赵铁柱倒是痛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皇爷,这帮子酸丁软骨头,靠不住!
还得靠咱手里的刀把子!
“刀把子?
我摩挲着腰间那把从闯军尸体上扒拉来的、粗粝的刀柄,冰凉的铁疙瘩硌着手心。
光有刀把子,砍得掉这天下千千万万吃人的规矩和盘根错节的网吗?
一个模糊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像地火一样在心底涌动。
老子肖小小,不是朱由检!
这皇帝老子要当,就得当个不一样的皇帝!
革自己的命?
这念头蹦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可那股子邪火,却像找到了方向,烧得异常猛烈。
18:勤王疑云在曲阜砸了场子,出了口恶气,可也捅了马蜂窝。
此地不宜久留。
带着队伍,裹着一股子戾气,马不停蹄首奔济南府。
离济南城还有几十里,斥候就飞马来报:城里城外,旌旗招展!
红的、蓝的、黄的…各色旗号都有,营盘扎得跟刺猬似的!
老王头儿一听,激动得老脸放光,哆嗦着嘴唇:”勤…勤王!
是勤王的兵马!
天佑大明!
天佑皇爷啊!
“勤王?
我心里咯噔一下,非但没松快,反而像压了块更沉的石头。
七路?
好大的阵仗!
可这些人马,早干嘛去了?
北京城破的时候,他们在哪?
老子在河北山沟里跟野狗似的被撵着跑的时候,他们在哪?
现在老子一路打游击,收拾了点溃兵,跑到山东地界了,他们倒”勤王“来了?
是勤王,还是来”摘桃子“?
或是…另有所图?
队伍里那些跟着我一路拼杀过来的老兵油子,脸上也看不出多少喜色,反而多了几分警惕和凝重。
赵铁柱默默地把刀柄上的缠绳紧了紧。
济南城,是希望,还是个更大的漩涡?
这勤王的锣鼓,敲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19:堂前百态济南巡抚衙门的大堂,往日里肃穆的”明镜高悬“匾下,此刻济济一堂,挤满了顶盔掼甲、身着各色官袍的武将文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汗味、皮革味,还有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和算计。
我一踏进去,几十道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来。
有惊疑,有审视,有敬畏,也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老子身上还是那件在曲阜换上的、半新不旧的圆领袍,风尘仆仆,比起这些衣甲鲜明、红光满面的”勤王功臣“,活像个叫花子。
山东巡抚宋学朱第一个扑上来,涕泪横流,行大礼:”臣…臣等护驾来迟!
罪该万死!
幸…幸得陛下洪福齐天…“后面一串总兵、副将、道台、知府,呼啦啦跪倒一片,山呼万岁。
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可这山呼声里,有多少真心?
我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或激动、或惶恐、或低垂的脸,最后落在一个穿着簇新山文甲、腰挎宝刀、身材魁梧、面皮白净的武将身上。
他跪在那里,腰板挺得笔首,眼神锐利,带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傲气。
旁边有人低语介绍:”…登莱总兵,吴三桂…“吴三桂!
这个名字像根针,猛地刺了我一下!
就是这孙子,历史上放清兵入关的!
现在老子还活着,他还敢不敢?
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虚抬了抬手:”诸卿…平身吧。
国难当头,能来,便是忠义。
“声音不大,带着一路风尘的沙哑,却让堂上瞬间安静下来。
20:粮饷困局七路兵马,报上来的人数听着唬人,加起来小二十万!
可我心里门儿清,这里头水分大了去了。
吃空饷的老把戏,哪个将领不玩?
真能拉上战场砍人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更糟心的是粮饷!
济南府库早就跑耗子了,宋学朱搓着手,一脸愁苦:”…府库…府库实在空虚…杯水车薪…杯水车薪啊…“下面那些总兵、副将们,眼珠子骨碌碌转,互相递着眼色。
吴三桂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那眼神分明在说:没粮没饷,让兄弟们喝西北风去打仗?
场面一时僵住,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焦躁。
我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冰冷的楠木扶手。
这感觉,比在河北山沟里被追兵撵着跑还难受!
那时候,刀把子在自己人手里,心是齐的。
现在,兵多了,将广了,心思也杂了!
这勤王的大军,看着威风,搞不好就是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靠这帮子各有心思的军头,靠这空荡荡的府库,想北上收复失地?
做梦!
可没兵没粮,拿什么跟李自成斗?
拿什么去夺回老子的江山?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老子这皇帝当的,真他娘的憋屈!
内里焦躁得快要炸开,脸上还得端着那份该死的帝王威仪,这滋味,比上吊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