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到荒谬的房租,就像溺水者眼前漂浮的最后一根稻草。市中心,二层小洋楼,照片里优雅明亮,月租却只要一千块。这价格低得像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却精准地刺中了我——王惠——这个银行卡余额单薄得可怜、刚刚被裁员,几乎要被这座城市高昂生活成本压垮的倒霉蛋。
招租信息模糊不清,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群里弹出来。添加微信,房东的朋友圈背景是一片刺目的阳光海滩,一张自拍照里,女人戴着宽檐草帽,笑容明媚得晃眼,背景是碧海蓝天。林薇。这名字也像带着海风的味道。交谈顺利得不可思议,她言语温和,确认了我是女生后,还特意强调:“放心啦,这房子就你一个人住,以后找室友也只会找女生的。” 这承诺像一颗定心丸,熨平了我最后一丝不安。
第二天清晨,我拖着仅有的两个旧行李箱和鼓鼓囊囊的背包,按照导航找到了地方。梧桐树荫蔽的小街深处,那栋小楼安静地矗立着。米黄色的外墙有些地方灰泥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透着一股被时光侵蚀的疲惫感,但整体轮廓,确确实实就是照片里那栋房子。一种混合着尘埃、腐朽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浮动。
“还行,和照片上的没差……”我低声咕哝着,像是在说服自己,抬手敲响了那扇深棕色的木门。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仿佛很久没有被开启过。
门开了。站在门后的,却根本不是照片里那个阳光明媚的林薇。
一个高大的男人堵在门口。油腻腻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几乎遮住了那双深陷、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睛。满脸胡茬像是几天没刮,下巴泛着青黑的油光。他套着一件领口发黄起皱的灰色T恤,宽大的裤衩下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浑身散发着一股隔夜的汗味、外卖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的气息。
我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猛地一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飞快地扫过门牌号——没错,是这里。
“请问……你是房东吗?”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男人愣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迟钝地在我脸上和行李箱之间扫了个来回,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黄牙:“哦,你就是今天要搬过来的王惠是吧?”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我是房东她弟弟,张见男。我姐今天临时有事,赶不回来,所以租房的手续就交给我办了。”
“哦……是这样啊。”我勉强应着,心底那点微弱的信任感像风中残烛般摇曳,却无法立刻熄灭。毕竟,钥匙和合同就在眼前。
他忙不迭地侧身让开,殷勤地伸手过来要帮我提箱子:“快请进,请进!外面热乎!”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费力地把箱子拖过了门槛。他讪讪地收回手,那双眼睛却像黏腻的油脂,黏在我身上,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打量。
屋内的景象与照片相差无几。客厅铺着米白色的瓷砖,一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布艺沙发靠墙摆放,旁边是原木色的茶几。通往二楼的楼梯也是木质的,扶手擦拭得还算干净。敞开的阳台门透进还算充足的晨光,阳台上甚至还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切都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属于女性的整洁感,只是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似乎比门外更浓了些。
“王惠小姐,怎么样?”张见男的声音紧贴着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热切,“这条件,这地段,一千块一个月,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家吧?是不是捡着大便宜了?”他嘿嘿地笑着,那笑声刮擦着我的耳膜。
我强压下心头的不适,环顾四周:“确实……挺好的。那个,我想问一下,我住二楼的话,一楼……是空着的吗?”
“一楼?”张见男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眉毛夸张地一挑,理所当然地拍了拍自己油腻的胸脯,“一楼当然是我住啊!”
“你?!”我猛地转过身,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你也住这里?可是昨晚林小姐明明跟我说好了,只有我一个人住的!她还保证过以后也只找女室友!” 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和被围困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张见男的脸色沉了一下,随即又堆起那种令人恶心的笑容,语气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这是我姐的房子,我住这儿天经地义!怎么,不满意?”他向前逼近半步,那股混合着汗臭和外卖油脂的味道扑面而来,“不满意你现在就可以拎着箱子走人,大门在那儿,慢走不送!”他朝着敞开的门努了努嘴,眼神里充满了戏谑和笃定。
“你……”一股气堵在胸口。走?拖着这堆行李,顶着七月毒辣的太阳,再去找一个能负担得起的地方?银行卡里那点可怜的数字在脑海里尖锐地鸣叫。我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荒谬的低价租金,此刻变成了一个带着倒刺的钩子,牢牢钩住了我,无法挣脱。
天人交战。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对现实的恐惧压倒了眼前的危险。
“……算了。”这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屈辱和无奈。
张见男脸上立刻绽开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这就对了嘛!”他动作麻利地从沙发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一式两份的租房合同,“来,签合同吧,王惠小姐。”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审慎,逐字逐句地阅读那份打印出来的合同。条款中规中矩,租金、押金、租期……白纸黑字,挑不出明显的毛病。出租方签名处,是歪歪扭扭的“张见男”三个字。我深吸一口气,在另一份合同的乙方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感觉像是亲手把自己卖给了魔鬼。
钥匙入手冰凉。张见男自始至终的目光,都像湿冷的蛇信子,在我身上舔舐。签完字,他更是得寸进尺地伸出手,脸上堆满自以为是的暧昧笑容:“咱们以后就是室友了,对了我点了很多炸鸡烤串,要不要一起过来吃?”他搓着手,“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看看电影,我房间有个超大的投影仪,效果贼棒……”
“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猛地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坨子,“张先生!”我刻意加重了称呼,“请你放尊重点!我只是你的租客,不是你的女朋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也请你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好吗?”
他脸上猥琐的笑容僵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强硬。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我一把抓起放在脚边的行李箱,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身后,似乎传来他一声模糊不清的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