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暴雨遗珠雨水像是天被捅破了个窟窿,不要命地往下砸。
琉璃厂这条平素还算体面的老街,此刻也狼狈不堪。青石板路成了浑浊的小河,
雨水裹着枯叶、碎纸,打着旋儿往低洼处涌。屋檐下挂起一道又一道灰白的水帘,砸在地上,
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片迷蒙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腥气,
混合着老木头在潮湿里散发的、若有似无的霉味。
我坐在“遗珍斋”那张宽大的老榆木柜台后头。铺面不算大,
光线被门外的暴雨和深色的博古架、多宝格吸走了大半,显得格外幽暗。
几盏射灯的光束打在几件勉强算能入眼的清中期民窑小罐上,光晕之外,是大片沉默的阴影。
空气黏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黄铜挂钟,
固执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雨声的包围里艰难地切割着时间。“咣当!
”虚掩着的厚重木门猛地被撞开,一股裹挟着冰冷水汽的风蛮横地灌了进来,
卷得柜台上一叠旧账本纸页哗啦啦乱响。店堂里那点可怜的温度瞬间被掠夺一空。
门口站着个水人。他几乎整个儿被雨水浇透了,单薄廉价的灰蓝色夹克紧紧贴在身上,
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形状。湿透的黑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
汇成细流,滴滴答答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湿透了的、深蓝色的粗布画筒,手臂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指关节攥得发白,仿佛那是他沉船前最后的浮木。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只有一双眼睛,在湿漉漉的刘海后面,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亮光,直直地看向我。
“老…老板,”他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收画吗?
祖…祖上传下来的,给…给口饭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艰难无比。
我撩起眼皮,目光在他那张写满狼狈和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便落在他怀里那个湿漉漉的画筒上。没起身,
只是朝柜台前那张同样老旧、布满划痕的方凳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他像得到特赦令,慌忙将画筒放在凳子上,手忙脚乱地去拧那湿滑的铜扣。
冰凉的指尖有些不听使唤,弄了好几下才打开。
他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卷同样吸饱了水的熟宣纸画轴,纸的边缘已经有些软塌,
洇出深浅不一的暗黄色水痕。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
慢慢将画轴在凳面上铺开。纸面被雨水泡过,微微发皱。墨色和石青、石绿晕染开来,
边缘模糊不清。画的是幅山水,构图尚可,
笔法看得出是刻意模仿清代“四王”中王翚的风格,追求一种繁复细密的皴擦点染,
营造苍润华滋之感。然而,这刻意模仿的笔触落在湿透的纸上,更显出几分僵滞和刻板。
山石的皴法失了力道,显得浮软;树木的枝干缺乏骨气,软趴趴的;尤其题款处那几个字,
模仿王翚晚年圆熟内敛的行书,却写得犹豫拘谨,形似而神散,
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生涩和心虚。画心一角,盖着一方小小的朱文印,印泥是廉价的化学油朱,
颜色浮艳刺眼,边缘晕开一片,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在湿漉漉的纸上显得格外扎眼。
我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在画上几个关键部位——山石的转折、树叶的聚散、题款的笔锋——快速扫过。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啪!”一声轻响,
是我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一块温润的黄玉小把件轻轻丢回柜台上的绒布托盘里发出的。
声音不大,但在只有雨声和挂钟声的幽暗店堂里,异常清晰。
我靠回那张宽大的、椅背雕着简单回纹的太师椅里,眼皮重新耷拉下来,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也毫无价值的事实:“仿得倒是不错,下了点笨功夫。
可惜,假货。火气太冲,笔太飘,印泥……呵,地摊上五块钱一盒的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精准地砸在那个站在水洼里、浑身湿透的年轻画家身上。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
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短促气音。
那双刚才还带着孤注一掷亮光的眼睛,此刻迅速被一层绝望的灰翳覆盖,
像是骤然熄灭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他死死盯着凳面上那幅被雨水和我的话语双重浸透的画,肩膀垮塌下去,
仿佛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店堂里只剩下外面哗哗的雨声,
还有墙上挂钟那单调、冷漠的“咔哒”声。我拉开右手边一个半旧的小抽屉,
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摸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数也没数,随意地捻开,五张,
然后朝着他的方向,用两根手指夹着,就那么轻飘飘地递了过去。
动作随意得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乞丐。“拿着,”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去买碗热汤面,找个地方把湿衣服烤干。别在我这儿杵着了,挡光。”他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几张红色的纸币,
又看看我那张毫无表情、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刻薄的脸。那眼神复杂极了,
有被施舍的屈辱,有走投无路的悲凉,
还有一丝被我这近乎侮辱的“慷慨”点燃的微弱火星——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最终,
那点火星还是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了。他几乎是抢一样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几张钱,
指尖冰凉,碰到我的皮肤,带着水汽的寒意。他甚至忘了去卷起凳子上那幅湿透的画,
像逃避瘟疫一样,猛地转身,踉跄着冲进了门外那白茫茫、喧腾不止的暴雨帘幕之中。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
也隔绝了那个狼狈逃离的身影。店堂里重新陷入一种被水汽包裹的、更深沉的寂静。
只有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留下了一小滩不断扩散的浑浊水渍,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依旧靠在椅背里,目光落在凳面上那幅被遗弃的画上。
洇开的墨色和水痕在熟宣上缓缓蔓延,像一幅正在自我毁灭的抽象作品。
足足过了有四五分钟,我缓缓伸出手,不是去碰那幅画,
而是拿起了放在柜台角落里的老式电话听筒。听筒的分量很沉,黑色的塑料外壳冰冷光滑。
我伸出食指,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拨动着那个沉重的金属转盘。每一个数字被拨到底时,
都发出清晰而沉闷的“咔嗒”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像是在敲击着什么。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
背景音嘈杂,隐约有杯盏碰撞和模糊的人语:“喂?哪位?”“我,沈砚。”我的声音平稳,
听不出任何情绪。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那沙哑的声音拔高了些,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油滑:“哟!沈老板?稀客啊!怎么着,
您老那‘遗珍斋’的破烂堆里终于扒拉出件能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了?还是说,想通了,
打算出手您压箱底的那块‘鬼脸青’了?”我没理会他的调侃,
目光依旧落在凳子上那幅湿漉漉、墨色晕染的假画上,
仿佛透过那层廉价的宣纸和稚嫩的笔触,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老周,”我开口,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锥般的穿透力,
轻易刺破了电话那头背景的嘈杂,“上回你在‘听雨轩’跟我提的那个‘捧杀局’,
有点意思。我接了。”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连背景的杂音似乎都小了许多。
短暂的死寂后,老周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得极低,
透着难以置信的谨慎和一丝压抑的狂喜:“……沈爷?您…您是说真的?
您可别拿我老周开涮!那局……风险可不小,而且……”“画在我这儿。”我打断他,
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王石谷的山水,东西是新的,底子还算干净,笔头有点灵气,
但火候差得远。印泥是垃圾。优点是……”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足够‘生’,
足够‘惨’。”“……生?惨?”老周的声音充满了疑惑。“对,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冷的柜台上轻轻叩击着,发出微弱的“笃笃”声,
像在敲定一个隐秘的计划,“一个被暴雨浇透、走投无路才来卖‘祖传’假画的落魄画师,
一个饿得只剩骨头、手艺尚可但急需证明自己的无名之辈。这个故事,够不够‘惨’?
够不够吸引眼球?
够不够……让那些钱多得没处烧、又喜欢附庸风雅、标榜自己独具慧眼的‘慈善家’们,
心头发热,脑子发昏?”电话那头传来老周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随即是几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笑,像夜枭的嘶鸣:“高!沈爷!实在是高!这‘生’劲儿,
这‘惨’劲儿……绝了!比咱们原先找的那个半吊子强百倍!这故事铺垫好了,
简直就是往那些肥羊心窝子上捅刀子啊!他们不抢破头才怪!您放心,
后面的事儿包在我身上!故事我给您编圆了,保证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运作渠道绝对隐秘,
保证查不到您这儿!只是这前期投入……”“按老规矩,我六你四。”***脆利落地说道,
没有半分犹豫,“先期费用我出。你只管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把场子炒得越热越好。记住,
我要的不是小打小闹。”“明白!明白!沈爷您就擎好儿吧!
”老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沙哑,“我保证,这场拍卖,绝对让它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这无名小卒,一夜之间,就得‘火’遍半个圈子!”“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画,
我处理。你那边准备好,通知我送过去。”“得嘞!沈爷您就瞧好吧!”挂断电话,
听筒放回机座,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店堂里重新只剩下雨声和挂钟声。幽暗的光线下,
我站起身,绕过柜台,走到那张方凳前。弯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幅画湿透的一角。
冰凉的水意立刻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画纸软塌,墨色晕染得更加模糊,
那方廉价的朱文印也糊成了一团暧昧的红。我拎着它,像拎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垃圾,
走到墙角一个专门堆放废纸杂物的大号青花瓷缸旁。手一松。“噗”的一声轻响。
那幅寄托着某个年轻人最后希望、承载着另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的画,连同它廉价的画筒,
一起落入了缸底,淹没在同样被雨水打湿的废宣纸、旧报纸和破损的包装盒里。
墨色和印泥的红色,迅速被周围更深的污渍吞噬、同化。我转身,不再看那瓷缸一眼。
踱回柜台后,重新拿起那块温润的黄玉把件,在掌心慢慢摩挲着。
玉石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驱不散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冰凉的水汽。窗外的雨,
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琉璃厂古老的街道,
也冲刷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第二章:暗流涌动雨水冲刷过的琉璃厂,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青石板路干了,留下深浅不一的水痕。阳光偶尔透过云层,
在那些深色的木匾和斑驳的砖墙上投下短暂的光斑。但“遗珍斋”的幽暗店堂里,
某种无形的运作,如同深埋地底的暗河,正悄然加速奔涌。老周的动作很快。几天后,
一个包裹严实、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将一份薄薄的档案袋放在了柜台上。
里面是关于“陈默”的全部信息:美院肄业,蜗居在京郊破败的艺术村,
靠着接点零散的墙绘和设计勉强糊口,性格内向敏感,社交圈狭窄得像条死胡同,父母早亡,
老家只剩一个远房表叔,关系疏远。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或者说,
像一张最适合涂抹上浓墨重彩“悲情故事”的廉价宣纸。我随手翻了翻,
便将档案袋丢进了抽屉深处。这些信息,不过是老周编撰“传奇”的原材料。真正的“画”,
早已在青花瓷缸里与废纸同朽。又过了半月,老周的电话来了,
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小心翼翼:“沈爷,都安排妥了!
故事打磨得绝对催人泪下!‘江南陈氏’的破落书香门第,‘守护祖传遗泽’的孤勇,
‘明珠蒙尘’的辛酸……啧啧,连我自己都快信了!画已经送到‘嘉德’那边,
走的是最隐蔽的海外回流渠道,底子洗得干干净净!鉴定环节……您放心,都是‘自己人’,
报告绝对漂亮!关键是舆论造势,我找了几个圈内‘大V’和‘权威’公号,
预热稿子已经铺出去了,标题都贼唬人!就等拍卖会那天,把气氛顶到最***!”“嗯。
”我应了一声,“场子要热,价要飙。”“必须的!沈爷您就等着看好戏吧!
保管让那些‘慈善家’们抢破头!”老周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沙哑,“对了,
那小子……陈默,他那边?”“不用管他。”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青花大缸上,语气淡漠,
“故事的主角,只需要出现在故事里就够了。现实里,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让他懵着,才显得更‘真’!更‘惨’!哈哈!”老周心领神会地大笑。挂了电话,
店堂重归寂静。我踱到窗边,看着琉璃厂街上稀疏的行人。阳光很好,
照得那些古玩店门楣上的金字招牌闪闪发亮。这表面的光鲜下,有多少是真正的珠玉,
又有多少是精心包装的瓦砾?一场以“悲情”为饵,以“捧杀”为刃的局,已然布下。
只待拍卖槌落,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将那懵懂无知的“主角”送上云端,
再静候其……粉身碎骨。而这一切喧嚣的源头,那幅真正的价值连城之物,
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另一个地方——一个恒温恒湿、安保严密的私人保险库内。
它被精心地重新装裱,洗去了雨水和劣质印泥的污迹,
显露出被掩盖的、真正的“烟云过眼”朱印。它才是这盘棋局最终要捧出的那颗明珠,
是“捧杀局”真正的核心,而非陈默那幅早已化为纸浆的仿作。陈默和他的“悲情”,
不过是为这颗明珠重见天日、吸引真正识货巨鳄而点燃的、最耀眼的焰火。
---第三章:烈火烹油时间像个被无形之手推着的磨盘,不紧不慢地碾过了两个月。
初冬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座庞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琉璃厂街上的行人裹紧了外套,
脚步匆匆。空气干冷,带着一种北地特有的、尘土的味道。
两个月前的暴雨和那个狼狈的身影,
仿佛只是“遗珍斋”幽暗店堂里一个被水汽模糊了的、微不足道的梦魇碎片。
直到那场拍卖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轰然炸响。“嘉德·四季”拍卖会,书画专场。
名字听着温文尔雅,内里却是资本与欲望无声嘶吼的角斗场。拍卖大厅里暖气开得很足,
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残留气息以及纸张油墨的味道,
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名利场”气息。西装革履的男人,珠光宝气的女人,
低声交谈着,脸上挂着矜持而精明的微笑,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手中的图录。
我坐在靠后的位置,一个灯光相对不那么刺眼的角落。穿着件半旧的深灰色羊绒衫,
手里随意地翻看着那份制作精美的拍卖图录。当翻到近现代书画部分时,指尖停顿了一下。
图录彩页上,正是那幅山水。它被精心装裱在素雅的米白色绫边镜框里,灯光打得恰到好处,
晕染的墨色和石青石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被精心修饰过的“古意”和“氤氲感”,
那些当初因雨水浸泡而显得浮软的笔触,在专业摄影和印刷下,竟透出一种朦胧的“逸气”。
t 218 清 王翚款《溪山烟霭图》 设色纸本 立轴来源:据传为江南陈氏旧藏,
家族秘传,历经劫难,保存至今。此作笔墨苍润,意境幽深,虽未具王石谷晚年典型风貌,
然笔意率真,气息高古,疑为早年探索期之逸品,殊为难得。
估价:RMB 800,000 - 1,200,000下面还有几行小字,
描述着这幅画如何被一个“家道中落、生计维艰却痴迷画艺的年轻后辈”在绝境中“守护”,
如何“偶然”被独具慧眼的“神秘藏家”发现其价值,
如何几经辗转进入此次拍卖……字里行间,
把一个“怀才不遇、坚守祖泽”的悲情故事渲染得淋漓尽致。
我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也极冷的弧度。老周编故事的本事,
果然没让人失望。这“生”和“惨”,被他烹调得恰到好处,
成了吊足胃口、***肾上腺素的绝佳调料。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
带着职业性的煽动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前面的拍品波澜不惊地过去,有成交的,也有流拍的,
场内的气氛在一种克制的兴奋中酝酿着。“Lot 218!清王翚款《溪山烟霭图》!
”拍卖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激动,“诸位藏家请看!此作传承有序,
故事感人,更难得的是其笔墨间那份未经雕琢的率真古意!疑为王石谷早年探索之珍品!
起拍价,八十万!八十万有没有?”“一百万!
”前排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毫不犹豫地举牌。“一百二十万!
”他旁边一位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士紧跟着加价。“一百五十万!”后排一个声音洪亮。
“一百八十万!”“两百二十万!”……价格像坐上了失控的火箭,
数字在拍卖师口中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飙升。每一次举牌都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和交头接耳。
那些举牌的手,或肥厚,或干瘦,或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或夹着雪茄,
此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他们的脸上,
兴奋、贪婪、志在必得、附庸风雅的满足感交织在一起,
在明亮的灯光下扭曲成一张张欲望的图腾。空气仿佛被点燃了,
弥漫着一种狂热的、非理性的躁动。“三百万!这位先生出价三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
”“三百二十万!”“三百五十万!……三百五十万第一次!”“四百万!
”一个一直沉默的角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豪气。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下。拍卖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四百万!四百万!还有没有?
四百万第一次!四百万第二次!四百万……第三次!成交!!!”“啪!”槌音落定,
清脆响亮,如同惊雷炸响在大厅上空。短暂的死寂后,
是潮水般涌起的掌声、惊叹声和嗡嗡的议论声。闪光灯亮成一片,
追随着那位以天价拍得“王翚早年逸品”的、满面红光的成功人士。他矜持地微笑着,
向四周颔首致意,享受着这一刻万众瞩目的荣光。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穿着旧羊绒衫的男人,嘴角那抹一闪而逝、冷得像冰的弧度。
尘埃落定。四百万。一个足以让任何籍籍无名之辈瞬间跻身“新锐艺术家”顶流的天文数字。
一个精心编织的、裹着蜜糖的幻梦,终于卖出了它骇人的高价。我合上图录,
那光滑的铜版纸封面在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站起身,
悄无声息地穿过依然沉浸在激动余韵中的人群,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离开了这个喧嚣沸腾、欲望蒸腾的角斗场。外面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冬凛冽的清醒。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冰冷的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
---第四章:众口铄金一夜暴富的神话,
像病毒一样在艺术圈和更广阔的社交媒体上疯狂传播、发酵、变异。
“神秘天才画作天价成交!王翚传人横空出世!”“琉璃厂遗珠!四百万背后的辛酸与坚守!
”“陈默:从潦倒到天价,一夜成名的水墨隐士!”陈默的名字,
连同他那张在暴雨中略显模糊、被媒体挖掘出来稍加修饰后显得“清俊忧郁”的脸,
瞬间占据了各大艺术网站、收藏公众号甚至社会新闻版面的头条。
他被包装成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一个在困顿中坚守艺术理想、默默耕耘终得伯乐赏识的典范。
他的“家学渊源”当然,是老周精心炮制的,他的“贫困潦倒”,
他在琉璃厂“遗珍斋”门前那场暴雨中的“绝望求助”细节被模糊处理,只强调其落魄,
都成了这个现代版“一鸣惊人”故事中最煽情、最吸引眼球的章节。
老周运作的媒体机器开足了马力。
一篇篇文笔优美、情感丰沛的专访、评论文章如雪花般飘洒。
艺术评论家们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陈默的知音,
难得的生拙古意”、“未被学院派污染的赤子之心”、“对传统深刻而独特的当代性解构”。
他的画风,被刻意地与王翚晚年成熟风格拉开距离,
而大肆鼓吹其“早期探索期”的“不成熟”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和“未来大师的雏形”。
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大大小小的画廊主、艺术掮客闻风而动,
名片和邀请函如同雪片般飞向陈默那间原本无人问津、此刻却炙手可热的简陋画室。
采访请求塞满了他的手机邮箱。
各种商业合作、高额订金、包装推广的计划书堆满了他的案头。
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裹挟着,从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