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强,一个从乡下进城务工的钳工。在八零年代末这个风起云涌的当口,
我和女友周晓慧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城里扎根,买一台18寸的彩电,结婚生娃。
我玩了命地加班,手上的茧子比铜钱还厚,就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梦。直到那天,
我提着给她买的最新款“的确良”裙子,却看见她从我们厂王厂长的黑色桑塔纳里下来。
她身上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港版连衣裙,脸上的笑,比蜜还甜。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人,
天生就是嫌贫爱富的。她不是图我这个人,是图我能给她一个“城里人”的身份。
可笑我竟以为,我们的爱情能抵御这时代的洪流。01“阿强,你咋来了?”周晓慧看到我,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我攥着手里那件廉价的“的确良”裙子,
布料的粗糙感硌得我手心发烫。我的目光越过她,
直直地盯在那辆缓缓开走的黑色桑-塔纳上,车牌号是市里特批的0012,王富贵,
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厂长。“我来给你送裙子。”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你身上这件,
挺好看的。”周晓慧下意识地拉了拉裙摆,那料子在黄昏的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就是一个朋友,顺路送我回来。”朋友?
整个厂里谁不知道,王富贵那双小眼睛看谁都像在估价,尤其是看年轻女工的时候。
他那个“朋友”的范围,可就太广了。我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她没接。“这是啥?”她问。
“给你买的裙子。”我盯着她的眼睛,“供销社新到的款式,‘的确良’的,
你不是一直念叨吗?”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那么点愧疚,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她伸手推开我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让我心口一沉。“陈强,你能不能别总这么小家子气?
我都多大了,还穿这种土布料子。”她拢了拢刚烫过的时髦卷发,
上面还残留着发廊里摩丝的香气,盖过了她平时惯用的雪花膏味道。“再说了,
王厂长就是看我勤快,想提拔我当班组长,你别瞎想。”我笑了,笑得胸口发疼。提拔?
我这个月为了多挣二十块奖金,连续半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手上烫了三个泡,
磨掉一层皮,才换来给她买这条裙子的钱。而她,只需要坐一趟厂长的车,
就能换来一个班组长的位置?世界的参差,有时候就是这么直白。“我没瞎想。
”我把那件裙子塞进她怀里,“晓慧,我们说好的,等攒够了钱,就去买那台飞跃牌的彩电,
然后就结婚。”“结婚结婚,你就知道结婚!”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
“拿什么结?就靠你那一个月四十二块五的死工资?陈强,你醒醒吧!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人家都在‘下海’挣大钱,你还守着你那个‘铁饭碗’当宝!”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
精准地捅进我最脆弱的地方。是,我没本事,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级钳工,
我给不了她港版连衣裙,也给不了她桑塔纳的接送。我能给的,只有一颗真心,
和一双因为过度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可这些,在时代的浪潮面前,显得那么一文不值。
“所以,王厂长能给你?”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周晓慧的脸白了白,
她抱着那件崭新的连衣裙,像是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咬着嘴唇,眼神里全是挣扎。
“阿强,你别逼我。”“我没逼你。”我深吸一口气,厂区里广播站的喇叭正好响起,
播放着《渴望》的主题曲,悠悠万事,世事茫茫。歌声里,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她低着头,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名贵裙子的衣角,那上面精致的蕾丝花边,刺痛了我的眼睛。“晓慧,
”我最后叫了她一声,“你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但你记住,靠别人得来的东西,
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说完,我转身就走。我怕再多待一秒,
我就会控制不住地跪下来求她别离开我。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就是体面地退场。
身后没有传来她的呼喊。我回到我们租住的那个十平米的小屋,屋子中央,
还放着我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桌子,上面摆着两个搪瓷缸子,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
一个印着“团结就是力量”。这是我们刚进城时,在废品站淘来的。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
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我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眼睛熬得通红。
刚到车间,就听见几个工友在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周晓慧升班长了!”“真的假的?
她才来多久啊?”“你懂什么,人家有本事。昨天好几个人都看见了,
王厂长亲自开车送她回的家。”“啧啧,这年头,有本事不如有个好‘靠山’啊。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我的耳朵里。我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工位前,
拿起锉刀,开始干活。金属摩擦的刺耳声,暂时盖过了那些让我心烦意乱的声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晓慧来了。她端着饭盒,径直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阿强,我给你打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带着各种各样的揣测和看好戏的意味。我没有抬头,继续扒拉着碗里那点可怜的白菜土豆。
“不用了,我吃饱了。”“你还在生气?”她放低了声音,带着点委屈,“我都跟你解释了,
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放下筷子,抬起头,
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
可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心动的感觉了。“周晓慧,你信不信,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站起身,“以后,别来找我了。”我的冷漠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愣在原地,
眼圈慢慢红了。“陈强,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我没回答,端着饭盒转身离开。
我怕我再看她一眼,就会心软。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听到了王富贵那标志性的油腻嗓音。
“哟,小周,跟男朋友闹别扭呢?”我脚步一顿,一个可怕的念头,
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难道,他们已经……02王富贵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
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梅花表,刺得人眼睛疼。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周晓慧身边,语气亲昵得像是使唤自家人。“多大点事,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走,去我办公室,我那儿有从上海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他的手,
若有若无地搭在了周晓慧的肩膀上。周晓慧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只是低着头,
小声说:“厂长,我……”“行了,一个大男人,闹点脾气就让他闹去。”王富贵打断她,
那双小眼睛终于瞥向我,里面充满了轻蔑和一种胜利者的炫耀,“小陈是吧?年轻人,
要有点格局。别为了点情情爱爱的小事,耽误了前途。
”这句潜台词我听懂了:你女朋友我看上了,识相点就自己滚蛋,别在这碍眼。
我全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我死死地盯着他放在周晓慧肩上的那只肥手,
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它剁下来。可我不能。他是厂长,一句话就能让我卷铺盖滚蛋。
在这个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的年代,被工厂开除,就等于断了所有的活路。
我看到周晓慧的嘴唇在哆嗦,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祈求,有羞耻,
还有一丝丝的……决绝。她最终还是跟着王富贵走了。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
我感觉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碎了。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同情,嘲笑,
鄙夷。我像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无处遁形。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直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让我找回了一点理智。我没有回车间,
而是直接去了厂里的广播室。广播室的小张是我老乡,平时关系还不错。“强哥,你咋来了?
”“小张,帮我个忙。”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塞到他手里,“我想点首歌。
”小张愣了一下,连忙把钱推回来:“强哥,你这是干啥,点首歌而已,说一声就行了。
”“拿着。”我把钱又塞了回去,声音沙哑,“就当,我请你喝汽水了。
”我的样子显然吓到了他,他没再推辞,小心翼翼地问:“强哥,你想点啥歌?
”“《一无所有》。”小张的脸色变了变,他当然知道这首歌意味着什么。在这个时代,
这首歌就是叛逆和反抗的代名词。“强哥,这……这不太好吧?厂里有规定,
不能播这种歌的。”“就播一遍。”我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算我求你。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骇人,小张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很快,
崔健那沙哑而充满力量的嘶吼,通过厂区的高音喇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歌声像一把重锤,
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车间里的机器声仿佛都停了,所有人都抬起头,
愕然地听着这石破天惊的歌声。我能想象到王富贵在办公室里气急败坏的样子,
也能想象到周晓慧听到这首歌时,会是怎样的表情。但这都不重要了。这是我的宣言,
也是我的葬礼。我用这首歌,埋葬了我和周晓慧的过去,也埋葬了那个天真、懦弱的陈强。
播完歌,我没回车间,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门没关,
我一眼就看到王富贵正指着广播室的方向破口大骂,周晓慧站在一边,脸色惨白,
手里捏着一颗剥开的奶糖。看到我进来,王富贵的骂声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睛,
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陈强,你胆子不小啊。”“我来辞职。
”我把一张写好的辞职信拍在他桌子上,动作不大,声音却很响。王富贵愣住了,
周晓慧也愣住了。他们大概都没想到,我这个他们眼中的“软柿子”,
会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辞职?”王富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以为我们红星厂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没门!
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我要上报劳动局,把你记入档案!我看以后哪个单位还敢要你!
”他这是要彻底毁了我。“随便。”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个破厂,我早就不想待了。
”“你!”王富贵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还有,”我转头看向周晓慧,
她手里的那颗奶糖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来,剥开糖纸,
把那颗沾了灰的糖塞进嘴里。一股劣质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腻得我发慌。“这糖,
真难吃。”我看着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周晓慧,你慢慢吃。我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身后,是王富贵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茶杯被砸碎的声音。
我走在厂区的大路上,阳光刺眼。那首《一无所有》的旋律,还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确实一无所有了。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爱情,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但奇怪的是,
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就像一个被判了***的囚犯,在行刑前,突然获得了自由。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活。我回到出租屋,
周晓慧已经回来了。她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看到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陈强,你疯了?
你怎么能去辞职?王厂长会毁了你的!”“那又怎样?”我开始收拾我那点可怜的行李,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被翻烂的《机械原理》。“你……你跟我道个歉,我去求求王厂长,
他会原谅你的!”她拉住我的胳膊,急切地说。我甩开她的手,看着她,觉得无比可笑。
“求他?周晓慧,你还没看明白吗?他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他要的是你。只要你跟着他,
他怎么会为难你未来的班长呢?”我拿起我的行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这个屋子,
留给你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我拉开门,正要走出去,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阿强,
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什么班长了,我只要你!
我们回老家好不好?我们再也不来城里了!”她的眼泪浸湿了我后背的衣服,滚烫。
如果是在昨天,听到这番话,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头抱住她。但现在,太晚了。有些东西,
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掰开了她的手。“晓慧,你知道吗?
镜子破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的。”我迈出那道门槛,再也没有回头。身后,
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走在八十年代末的街头,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五块钱。我举目无亲,
前途未卜。我该去哪儿?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去南方!报纸上天天说,
南方是冒险家的乐园,是遍地黄金的天堂。既然在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03南下的绿皮火车,像一条喘着粗气的巨龙,载着满车的梦想和汗臭,
哐当哐当奔向未知的远方。我蜷缩在车厢连接处,怀里抱着我全部的家当,一个帆布包。
空气里弥漫着泡面、香烟和脚丫子的混合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我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青年,他自称“倒爷”,叫李胜利。
他一路都在吹嘘自己如何从广州倒腾电子表,一个月就能赚到我过去一年的工资。“兄弟,
看你这模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李胜利递给我一支“大前门”,被我摆手拒绝了。
我不抽烟。“被女人甩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嗨,多大点事。
现在的娘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认钱。等咱爷们发了财,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周晓慧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她说她错了,她说她只要我。可我忘不了她从桑塔纳里下来时,
脸上那种满足又虚荣的表情。也忘不了王富贵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肥手。有些背叛,
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火车到站,是凌晨四点。
广州火车站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粥。我被汹涌的人潮推着往前走,
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冲击力。
高楼、霓虹、听不懂的粤语……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又惶恐。
李胜利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就此别过,祝你好运。”说完,他便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尝尽了生活的苦。我睡过天桥,捡过瓶子,
跟野狗抢过食。我那点可怜的钳工技术,在这里根本没人看得上。
人家要的是会修进口电器的“师傅”,而不是只会摆弄国产傻大黑粗机器的“工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城中村的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
“诚聘家电维修师傅,包吃住,待遇面议。”下面是一个地址和电话。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家电维修店,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叫华叔,头发稀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
“识唔识整电视机啊会修电视机吗?”华叔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会一点。
”我硬着头皮回答。在厂里的时候,我确实帮同事修过几台黑白电视,但彩电,
我只在图纸上见过。华叔指了指店里角落一台落满灰尘的“日立”牌彩电:“喏,整好佢,
我俾你三百蚊一个月,包食宿。把它修好,我给你三百块一个月,包吃住。”三百块!
这个数字让我心头狂跳。要知道,我在红星厂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四十二块五。“好!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没合眼。我把那台彩电拆了又装,
装了又拆。里面的电路板比我见过的任何机器都要复杂。我没有图纸,
只能靠着我那点《机械原理》的底子,一点点地摸索。饿了就啃两个华叔给的馒头,
困了就在维修台边上趴一会儿。我的手上,很快就添了几个新的烫伤和划痕。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周晓慧和王富贵那两张脸就会在我眼前晃悠。我不能输!
我绝对不能输!到了第三天下午,当我把最后一根线焊好,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的时候,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幕闪了一下,没有反应。失败了?我心里一沉,
正准备断电再检查一遍,屏幕突然又闪了一下,接着,一幅清晰的彩色画面跳了出来。
电视里正在播放《霍元甲》,那句“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声响起,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华叔闻声走过来,看到修好的电视,眼睛都亮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后生仔,
有料到!年轻人,有本事!”就这样,我总算在广州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华叔的店虽小,但生意不错。这个年代,家电是稀罕物,坏了没人舍得扔,都得修。
我跟着华叔,一边学修彩电、冰箱、洗衣机,一边学说粤语。我学得很快,因为我知道,
我没有退路。我的工资从三百涨到了五百,后来又涨到八百。我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起来,
只留下一点生活费。我不再是那个月光族陈强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积蓄。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生活节奏。红星厂的那些人和事,好像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我娘从老家寄来的信。信里说,周晓慧来找过我好几次,
哭着说对不起我。她没有当上班长,王富贵骗了她。她把那件港版连衣裙退了回去,
也从我们租的那个小屋里搬走了。信的最后,我娘问我,要不要原谅她。我捏着那封信,
坐在维修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五味杂陈。原谅?说起来容易。
可那些被羞辱、被践踏的日日夜夜,谁来还给我?就在我出神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唔该,我部收音机坏咗,可唔可以帮我睇下?你好,
我的收音机坏了,能帮我看看吗?”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正站在我面前。她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很亮,
像天上的星星。她手里拿着一部小巧的“索尼”牌收音机。“可以。”我接过收音机,
开始检查。是主板的一个电容烧了,小问题。我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多少钱?”她问。
“不用钱,小毛病。”我把收音机递给她。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我叫张婷,就在对面的服装店做事。你叫什么?”“陈强。”“陈强,
”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朝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她的手很白,很软,
和我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刺,好像,没有那么疼了。04张婷成了我们维修店的常客。
有时候是她的随身听坏了,有时候是店里的电风扇不转了,甚至有一次,
她提着一个不通电的电饭煲,跑得满头大汗地过来找我。“强哥,救命啊!
老板娘让我们中午自己做饭,这玩意儿坏了,我们一屋子人都要饿肚子了!
”她总是“强哥强哥”地叫我,声音清脆,像夏天里的一瓶冰镇橘子汽水。
华叔在一旁看得直乐,用粤语跟我开玩笑:“阿强,呢个女仔对你有意思喔。阿强,
这个女孩子对你有意思哦。”我只是笑笑,不说话。我不是不明白张婷的心意。
她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好奇。
她会给我带她们店里卖不掉的样品衣服,会趁着午休跑过来跟我聊几句,
会拉着我去吃街角的肠粉和云吞面。她像一缕阳光,强行照进了我那间阴暗潮湿的心房。
可我不敢接受。我怕了。我怕我的真心,再一次被当成廉价的烂泥,狠狠地踩在脚下。
那天晚上,店里收工后,张婷又来了。她提着两个饭盒,笑嘻嘻地对我说:“强哥,
今天我发工资,请你吃烧鹅!”我正想找借口拒绝,她却不由分说地把饭盒塞进我手里,
拉着我就往珠江边走。八十年代的珠江,没有后世那么璀璨的灯光,但江风吹在脸上,
带着水汽的微凉,很舒服。我们并排坐在江边的石阶上,默默地吃着饭。“强哥,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她突然问。我扒饭的动作一顿,没有抬头:“没有。”“你骗人。
”她笃定地说,“你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苦的。你是不是……忘不了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心思竟然这么细腻。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追问了,才低声开口:“是。”我把我和周晓慧的故事,
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我们一起进城,到她坐上王富贵的桑塔纳,再到我辞职南下。
我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知道,每说一个字,心里的那道疤,
就像被重新划开一样,鲜血淋漓。讲完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同情,或者鄙夷。
然而,张婷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她才把自己的饭盒推到我面前,
里面那只肥美的烧鹅腿,还冒着热气。“把它吃了。”她说。我愣愣地看着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那个女人,她不懂得珍惜你,
是她的损失。你这么好,值得更好的。”“好?”我自嘲地笑了笑,举起我的双手,
在昏暗的路灯下,那些交错的伤疤和厚重的老茧显得格外狰狞,“我有什么好的?
我就是一个穷打工的,一无所有。”“谁说你一无所有?”张婷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你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你不偷不抢,光明磊落。你比那个什么王厂长,
强一百倍,一千倍!”她的目光灼灼,像两团火焰,瞬间点燃了我死寂的心。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的眼眶一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一个快二十岁的大男人,竟然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
哭了。我哭得像个傻子,毫无形象可言。张婷没有笑话我,她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手帕,
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等我哭够了,
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我接过那只烧鹅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油香四溢,满口生津。
这是我南下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从那天起,我变了。我不再刻意躲着张婷。
我会主动去她的服装店门口等她下班,会把工资交给她,让她帮我存起来,
会笨拙地学着说一些笑话逗她开心。我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近了。华叔看在眼里,
喜在心里。他开始有意识地把店里的核心技术教给我,
甚至把一些重要的客户也介绍给我认识。“阿强,你是个好后生。华叔没看错人。
”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好对阿婷,她是个好女仔。”我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