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家的小院,就嵌在县城边缘一片老居民区里,不是楼房,是那种带着瓦顶和一方小院落的平房。
墙根常年爬着湿润的青苔,雨后,便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新生草芽的泥土腥气——这是林小满最喜欢的气味之一,它代表着冲刷后的洁净与某种隐秘的生机。
十七岁的林小满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侧耳听着雨滴从屋檐瓦当上坠落,砸在下面接水的搪瓷盆里,发出“叮咚——叮咚——”规律而清冷的声音。
这声音是她用来校准“时间”的参照物之一。
她的世界没有色彩,只有声音、气味、触感和舌尖尝到的味道构成的地图。
她的失明并非天生。
八岁以前,她的世界也曾五彩斑斓。
只是那色彩,被一场又一场连绵不绝的高烧和随之而来、仿佛没有尽头的针剂、药片一点一点地涂抹掉了。
记忆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吊瓶里缓缓滴落的药液,带着冰冷的金属味。
后来,视线就像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毛玻璃,越来越厚,越来越模糊,首到彻底沉入一片永夜。
医生最终的结论是“药物性视神经损伤”,轻飘飘的几个字,碾碎了一个孩子关于未来的所有想象。
小院不大,却被母亲收拾得井井有条。
父亲在县城边缘开了个小小的摩托车修理铺,满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儿是他回家的标志。
母亲则在家做些缝纫零活,补贴家用。
日子清贫,但三餐温饱,父母的爱护从未因她的黑暗而减少半分,反而像院墙上的青苔,无声无息地蔓延,包裹着她。
“小满,回屋坐,门口湿气重。”
母亲温和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老式缝纫机“哒哒哒”有节奏的声响。
“妈,我闻闻雨味儿,就一会儿。”
小满轻声应着,扶着冰凉的门框站起身。
门槛对她而言,是一个需要精确记忆的坐标点。
她熟练地转身,左脚试探着跨过门槛,右脚跟上,手准确地扶住门框内侧一个微微凸起的木节疤——那是父亲特意为她锉出来的标记。
走进堂屋,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余温、陈年木家具的味道,还有母亲熨烫衣物时散发的淡淡水汽味。
她的日常生活,就是在一张由无数微小习惯和精确记忆编织的安全网上行走。
从她的单人床到堂屋的八仙桌,需要走七步,中间要避开一张小竹椅;厨房的水缸在灶台左边三步远,舀水的葫芦瓢永远挂在缸沿的同一个位置;院子里通往厕所的小径铺着几块踩得光滑的石板,下雨天需要格外小心,因为石板边缘会长出滑腻的青苔。
她的盲杖是身体的延伸,轻点着前方的地面,像一只敏感的触角,探测着地形和障碍。
即便如此,磕碰也是家常便饭。
膝盖上总有新旧交叠的青紫,那是撞到忘记归位的矮凳留下的印记;手肘偶尔会蹭到门框,留下浅浅的红痕。
最让她懊恼的是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倒了桌上一个玻璃杯,清脆的碎裂声吓得她僵在原地,母亲闻声赶来,没有责备,只是用扫帚仔细清扫地面的声音,沙沙地,像雨打落叶,让她心里又涩又暖。
她摸索着走到窗边一张旧书桌前坐下。
桌上放着她的“宝贝”——一个老旧的MP3播放器,里面存着她攒了很久零花钱下载的各种歌曲。
音乐是她黑暗世界里最明亮的灯塔。
指尖拂过冰凉的塑料外壳,熟练地按下播放键。
耳机里流淌出舒缓的旋律,暂时隔绝了雨声和缝纫机的哒哒声,将她带向另一个只有音符流淌的纯净空间。
她闭上本就看不见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个音符的跳跃、和声的交织,仿佛这样就能“看见”声音描绘出的画面。
她尤其喜欢那些旋律悠扬、情感饱满的曲子。
雨渐渐停了。
空气中那股湿润的泥土气息愈发浓烈,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近乎甜腥的芬芳。
小满摘下耳机,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满足的笑意。
这味道让她感到安宁,仿佛脚下的大地在雨水的滋润下正有力地搏动。
“雨停了,小满,要不要去院子透透气?”
母亲停下了缝纫机,走到她身边,声音里带着关切。
“嗯!”
小满点头,摸索着拿起靠在桌边的盲杖。
母亲没有扶她,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小满用盲杖点着熟悉的地面,小心翼翼地穿过堂屋,再次跨过门槛。
雨后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清新的植物气息和那股浓郁的、令人心安的泥土芬芳。
她慢慢走到院中那棵有些年岁的紫藤花架下,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湿漉漉、带着凉意的藤蔓和老旧的木质廊柱。
她记得春天时,紫藤花开,空气里会弥漫着一种清甜的花香,花瓣飘落时,像下着一场紫色的雪。
现在,只有雨水浸润后的木香和叶子的青涩味道。
她仰起脸,感受着水珠从叶片间隙偶尔滴落在脸颊的微凉。
在这个她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每一个角落的小院里,在雨后泥土的芬芳里,在耳机里循环往复的旋律中,十七岁的盲女林小满,努力构建着自己平静而坚韧的世界。
首到一股陌生的、清冽的雪松木气息,混合着某种金属的冷感,毫无预兆地,随着一阵搬动重物的嘈杂声,从隔壁那座空了许久的老宅院方向,悄然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