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子踏着最后一缕天光,回到了清微观。
道观比他三年前云游离去时更显破败。
漆皮剥落的朱门虚掩着,门楣上“清微观”三字匾额,风雨侵蚀得只剩些许筋骨。
山风穿过林隙,带来呜咽之声,也送来一丝极不寻常的气味——油腻、腥臊,是肉香。
绝非观内素日应有的清素。
玄尘子眼底微沉,面上却古井无波。
手中那柄拂尘的玉柄,在指尖无声转了一圈。
他推开门,老旧木轴发出刺耳的***,划破了道观深处死一般的寂静。
院内,人影慌乱。
几个年轻道士正围着一只临时垒起的土灶,灶上瓦罐咕嘟冒着滚烫的热气,那异样的肉香正是从中滚滚而出。
他们脸上那种偷食的、带着负罪感的兴奋,在撞见玄尘子灰色道袍身影的刹那,骤然冻结成惨白的惊恐。
“师、师叔祖!”
有人手里的柴火“啪嗒”掉地,溅起几点星火。
玄尘子的目光掠过他们青白交错的脸,掠过那口不该出现的瓦罐,最后落在其中修为稍长、此刻己抖如筛糠的明心脸上。
他走过去,步履无声,像一片枯叶落在积年的苔藓上。
阴影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将那几个僵立的身影吞没。
“师叔祖…我们…”明心嘴唇哆嗦,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玄尘子却笑了。
很淡,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冷的静。
他伸出手,枯瘦修长,指尖带着山风浸透的凉意,轻轻取过明心死死攥在手里的一双桃木筷子。
“慌什么。”
声音温和,甚至称得上慈祥,却让听的人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气,“既是煮了,便尝尝。”
瓦罐里的肉汤还在翻滚,浓白的泡沫破裂,露出底下炖得糜烂的、带着皮的某种东西。
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石阶上的灰,坐下,就坐在那口罪恶的瓦罐旁。
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进行某场清晨的课诵。
他拿起一只空碗,筷子伸向罐中。
所有小道士的呼吸都停了,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他那双即将触及肉块的手。
就在此时——呼!
一股阴冷的穿堂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廊下唯一那盏摇曳的灯笼,火光猛地一跳,骤然暗淡下去,又挣扎着亮起,将所有人的影子在墙上猛地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魅狂舞。
“啊——!”
极端恐惧撕裂的尖叫猛地爆开,几乎刺破耳膜。
明心指着玄尘子身后,眼珠惊恐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声音变调走音,不似人声:“师叔祖!
您…您背后!
趴着…趴着的是谁?!”
烛光晃动间,玄尘子身后的影子被拉扯得异常高大狰狞,而在那扭曲的影子上,竟赫然重叠着另一个“东西”的轮廓!
瘦骨嶙峋,西肢以一种非人的角度缠绕箍在玄尘子肩背,一颗模糊不清的头颅正缓缓从玄尘子颈侧探出,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
阴冷、粘稠的邪气瞬间席卷整个院落,瓦罐下的火苗被压得只剩一点幽蓝,恶臭盖过了肉香。
小道士们瘫软在地,抖得连尖叫都发不出。
玄尘子的动作停住了。
筷子尖离那块颤巍巍的肉,只差一寸。
他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侧头,对着自己肩后那团无形无质、却足以令寻常修士魂飞魄散的阴煞之物,淡淡瞥了一眼。
“哦,这个么?”
话音未落!
他反手向后一扣!
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五指如铁钩,精准无比地扼入一片虚空,却分明发出了“喀”的一声轻微脆响,像是捏碎了一段枯骨!
几乎在同一瞬,他另一只手中的桃木筷化作一道暗红流光,疾如闪电,向后激射!
“咄!”
一声轻响,筷子尖竟首首钉入那片扭曲的空气,稳稳停住,仿佛钉入了一块朽木。
凄厉至极、非人非鬼的尖嗥猛地爆发,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戛然而止!
院内阴风顿歇,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潮水般退去。
灯笼的火光恢复正常,静静燃烧。
玄尘子缓缓转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深得见不到底。
他松开扣向肩后的手,任由一丝丝黑气从指缝间逸散消失。
那根桃木筷依旧钉在半空,筷尾轻颤,其尖端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扭曲、淡化,最终彻底不见。
他看着眼前几个几乎吓破胆的徒孙,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仿佛只是嫌他们大惊小怪:“傻孩子,慌什么?”
他慢悠悠地伸手,探入道袍宽大的袖中,摸索着。
然后,抽出了一张符。
符纸是暗红色的,像是用陈年的血一遍遍浸染过,边缘己经磨损,上面用更深的墨色勾勒着繁复扭曲的符文,那符文看上去不像书写上去,倒像是活物般在隐隐蠕动,散发着一种比方才那厉鬼更加不祥、更加令人心悸的气息。
烛光下,玄尘子微微笑了。
他将那张血符轻轻放在地上,正对着那口还在微微冒热气的瓦罐。
“这才是,”他声音温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落入死寂的院里,敲打在每个人冰凉的魂魄上,“今晚的主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