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笔在宣纸上拖出一道歪斜的长捺,像极了北境传来的战报上那道代表溃败的红痕。
他们送来了盛负美名的圣旨。
诏曰:镇北将军沈临之女沈知意,性资敏慧,为明华公主伴读。
笔墨砸在紫檀木案上那张平展的宣纸上,晕染出几滴墨花来。
沈知意突然想起母亲离去的午后 —— 也是这样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母亲枯槁的手上,腕间那只父亲送的羊脂玉镯,白得像要融进骨血里。
“小姐,我们还能从王宫里回来吗?”
侍女安禾声音颤抖,看着站在书桌前的自家小姐。
沈知意这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己攥得发白,砚台里的墨汁漾出晕染的云纹,她听此一语默不作声,能回来吗?
她也不知道。
她掀开暖帘往后院去。
梅园的积雪压垮了半架花棚,去年母亲亲手嫁接的绿萼梅断了枝,露出的茬口泛着青白色,花匠时常修剪,以求这株外来的梅能度此寒冬,来年长势好些。
寒风刺骨,绿萼梅枝干长痕新旧交织,像极了父亲脊背上爬满的密密麻麻的疤痕。
“记得这株梅树吗?”
沈知意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片,指尖的温度让雪花瞬间化成水。
儿时也是常有共此时的雪天,父亲刚从西境凯旋,肩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非要亲手为母亲折一枝梅。
母亲在廊下笑着嗔怪,手里的汤婆子腾起袅袅白雾,将三人的影子熏得模糊又温暖。
这样美好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变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老皇帝驾崩那晚,父亲正在北境抵御蛮族入侵,魏敬踩着血路登上龙椅的消息传到将军府时,母亲正在灯下为父亲缝制护心镜的衬里。
银针猝不及防扎进指尖,殷红的血珠滴在明黄色的绸缎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岁岁,” 母亲用指尖抚过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父亲回来的日子又看不到头了。”
岁岁是她的小名,母亲说每逢冬年,人们常说岁岁平安,她和夫君都希望他们的宝贝真的能够岁岁平安。
那时她还不懂这话里的深意。
首到父亲被连三道圣旨召回,金銮殿上魏敬亲手为他斟酒,琥珀色的酒液里倒映着新铸的将军印 —— 那枚印玺比父亲当年平定蛮狄时得的将印重了足足三倍不止。
“沈将军劳苦功高,” 魏敬的笑容里藏着淬毒的冰,“西南诸国不服王化,还需将军再辛苦一趟。”
父亲的指节在朝服袖中绷得发白。
沈知意和母亲坐在父亲身侧,父亲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看见他喉结滚动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接了旨。
那晚将军府的灯亮到天明,她在书房门外听见母亲低泣,父亲弥漫着忧思的叹息。
母亲就是从那时起病倒的。
苦药熬了一锅又一锅。
母亲总坐在窗前望着北境的方向,手里摩挲着父亲送的玉镯,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沈知意学着给她读书解闷,读到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时,母亲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染开的血点,比药汤还要红。
“别读了,” 母亲拉着她的手,掌心凉得像冰块,“让你父亲…… 别打了……”可父亲不能停。
魏敬的圣旨像雪片似的往北境飞。
父亲的家书断断续续的送回,沈知意坐在母亲榻前逐字逐句念给她听。
父亲的字迹从遒劲有力变得潦草仓促,信里的内容也从 “为父安好” 变成了 “粮草将尽”。
母亲苦撑了许久,沈知意十二岁这年,母亲己经病入膏肓。
她艰难的轻动双唇:“替我迎你父亲归来…… 我等不到了…等不到…”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突然灌进窗的寒风里。
沈知意伸手去握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却从她的手中缓缓滑落。。那时父亲正在狼居胥山与蛮族厮杀,等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赶回时,母亲的棺木早己落了漆。
灵堂前,父亲卸下盔甲的手还在发抖。
“爹,我替娘迎你归来。”
沈知意面对父亲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慢慢松开,泪流满面扑入父亲怀中,粗粝的胡茬扎得她生疼,父亲无声但滚烫的泪水像岩浆一样灼穿了她的衣襟。
那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哭。
三日后,魏敬的圣旨就到了,命他即刻领兵攻打西南小国。
父亲在母亲的牌位前跪了一夜,随后领了旨,奔赴战场,没多久兵败而归。
沈临并未归家,首奔王宫复命,听父亲近从报父亲在偏殿苦等两日,王君却不召见。
沈临在第三天终于等来了王君的召见,高阶之下沈临跪在冰凉的大殿上,他将摘下的将军印高举过头顶。
“臣,愿卸甲归田。”
沈临的声音嘶哑。
魏敬的笑声刺耳:“沈将军这是要学霍去病?
可朕的江山,还需要将军的长刀来护。”
沈临无言,两相对峙。
随后魏敬命沈知意为公主伴读的圣旨便到了将军府。
她知道这是缓兵之计。
魏敬在等一个打破对峙的妥协。
沈知意不敢想父亲为了自己妥协后日夜征战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这一等就是七天。
安禾与她一同被软禁于灯火通明的行宫里,这里比将军府温暖的多,但沈知意仍觉得有彻骨的寒。
她坐在妆台前,铜镜里的少女面容平静,唯有眼眸中透露着对这场博弈的忧思 。
“安禾,你说爹会妥协吗?”
她抬手抚着镜沿上的雕花。
安禾咬着唇不敢说话。
首到第八天清晨,安禾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捏着张揉皱的纸条。
“小姐,是…… 是修远世子送来的!”
沈知意展开纸条,父亲那熟悉的字迹刺得她眼睛生疼:“父己领旨,岁岁善自珍重。”
墨迹在 “领旨” 二字处晕开,像是滴落在纸上的血泪。
她突然想起昨夜做的梦。
梦里母亲站在梅园里,绿萼梅开得正好,她笑着向自己招手,裙摆上绣的寒梅在风中轻轻摇曳。
沈知意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 母亲的身影化作漫天飞雪,落在她的发间眉梢,凉得刺骨。
她被囚禁于这冰冷华丽的王宫里,而父亲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踏雪出征。
她突然想起父亲教她的第一课:“真正的战士,从不回头看倒下的同伴。”
可她不是战士。
她只是个想留住父亲和母亲的女儿。
父亲离宫那天,沈知意虽被解了禁足但仍困在宫里,她望着漫天飞雪从袖中摸出父亲送的那枚狼牙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清越的哨声穿透纷扬着大雪的天空,不知父亲能否听见,只此那匆匆一面,父亲又要远行了。
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将军府的一切:极具生命力的梅、母亲的艾草香,都将变成回忆里的影子。
而她,必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学会像父亲的长刀一样,在绝境中劈开一条生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掩埋。
沈知意握紧手中的狼牙哨,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遍全身,却奇异地让她安定下来。
就像母亲说的,越是寒冷的冬天,越要守住心里的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