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雨,细细密密地落着,打在镇北王府的青瓦上,像谁在耳边轻轻叹气。
萧煜刚从校场回来,玄甲未脱,靴底还沾着泥水。
他生得高,肩宽腿长,往厅里一站,整个人都带着股压人的气势。
剑眉一挑,眼风扫过,底下奴仆连头都不敢抬。
沈清辞站在偏廊下等他,手里捧着一方紫檀嵌玉匣。
匣子沉,她托得稳,指尖却有些发白。
这是太后今日寿辰赐下的东西——一对羊脂玉镯,通体无瑕,雕的是缠枝莲纹,当年先皇后戴过的。
宫里传话,说是“正妻之证,名分不可夺”。
她接过时,手抖了一下。
不是怕,是懂。
这镯子不是赏,是压。
压的是规矩,是地位,是她这个世子妃在府里能不能立得住脚。
宴席开了,亲眷陆续入座。
厅内灯火通明,酒香浮动。
沈清辞坐在主位旁,一身月白褙子,发间只簪一支银蝶簪,素净得近乎寡淡。
可她坐得直,话不多,却没人敢轻慢。
柳婉茹坐在右下首,穿了件素青罗裙,脸色瞧着有些白,像是刚病好。
她见沈清辞进来,立刻起身行礼,声音软得像风吹柳絮:
“姐姐安好。”
沈清辞点头:“身子可好了?”
“好多了,多谢姐姐挂念。”
她低头,睫毛轻颤。
“只是今日太后赐宝,我看着那玉镯,真觉得……世间竟有这般通透的东西。”
她说得轻,听的人却都懂。
那不是夸玉,是在提位置。
沈清辞不动声色,只让青禾把匣子打开,当众展示一圈。
她语气平和:“太后厚恩,此物象征正妻之责,我自当珍重。”
酒过三巡,乐声正浓。
沈清辞起身去净手,回来时刚踏进厅门,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心猛地一沉。
她快步上前,只见那紫檀匣翻在地上,玉镯断成两截,裂口如蛛网,静静躺在青砖上。
柳婉茹跪在旁边,双手捂着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那玉太亮了,我手一滑……就……”
她说着,整个人往地上一伏。
“是我笨手笨脚,毁了太后所赐之物,死罪难逃……只求姐姐念我无心,莫要责罚……”
满厅寂静。
沈清辞站在原地,没动。
她不是气,是冷。
这玉镯她放得多稳妥?离桌沿两寸,边上还垫了绒布。
柳婉茹坐在下首,够得着吗?
她什么时候绕过来的?谁看见了?
直到萧煜大步走来。
他皱着眉,第一反应不是看玉,而是伸手去扶柳婉茹:
“起来,地上凉,你身子弱,别跪着。”
柳婉茹被他扶起,头还低着,可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沈清辞的脸。
萧煜这才转向妻子,语气带了点不耐:
“不过一只镯子,碎了就碎了,你让人跪着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沈清辞终于开口:
“这玉是太后亲赐,象征正妻名分。我不为别的,只为规矩。”
“规矩?”
萧煜冷笑一声。
“婉茹都说了是无心之失,你还想怎样?让她赔命不成?”
“我不是要她赔命。”
沈清辞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只是想问,她是怎么碰到这匣子的?我放的位置,她够得着吗?”
“你还想查她?”
萧煜眉头拧紧。
“清辞,你太较真了。婉茹病着,你非但不体谅,还要追究?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你容不下人。”
沈清辞没再说话。
她看着他,看着他护着那个跪地哭诉的女人,看着他连一句“你有没有事”都没问她。
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在他眼里,她的尊严,从来就不值一滴眼泪。
她低头,弯腰,伸手去捡那两截断玉。
指尖碰到冰凉的裂口,像被割了一下。
青禾想拦:“主子,脏……”
“没事。”沈清辞轻声说,“我的东西,我自己收。”
她把断玉放进匣子,合上盖,抱在怀里。
厅里重新热闹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萧煜拍了拍柳婉茹的肩:
“别怕,有我在,太后那边我会去解释。”
柳婉茹点头,眼泪还在流,可唇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笑。
沈清辞转身往外走,背影挺直,一步没晃。
雨还在下。
她穿过回廊,走过月洞门,一直走到后院的梅林边才停下。
怀里匣子沉得压手。
她打开,看着那对断玉,忽然想起成亲那日。
红烛高照,她穿着大红嫁衣,萧煜掀开她的盖头,笑着说:
“这辈子,我只娶你一个。”
她信了。
现在玉碎了,话也碎了。
她抬头看天,雨丝落在脸上,分不清是冷是湿。
远处传来笑声,是萧煜送柳婉茹回府,亲自扶她上马车,还叮嘱随从:
“慢些走,别颠着她。”
沈清辞闭了闭眼。
她没哭。
只是把匣子抱得更紧了些。
有些裂痕,一开始看不见。
可它就在那儿,悄无声息,扎进心里。
她不是没想过忍。
可今天她第一次觉得——忍下去,换不来尊重,只换来理所当然。
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比来时稳。
青禾追上来:
“主子,要不……把这玉送去匠人那儿?听说能接。”
沈清辞摇头:“接不回来了。”
玉碎了就是碎了。
人心也是。
她走进屋,把匣子放在案上,吹灭了灯。
窗外雨声渐歇,可风还在吹。
她坐在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
像在数,还能为这个人,再忍几次。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不一样了。
玉碎了。
心,也开始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