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献微策 父心微动
他穿着件半旧的藏青锦袍,袖口磨出了淡淡的毛边,往日里总是挺首的腰杆,如今也微微佝偻着,显然是被连日的烦心事压得喘不过气。
刚进院门,就见阿绿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摆一盆新抽芽的兰草,而窗内,女儿沈星晚正坐在桌前,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映得侧脸轮廓柔和,可那握着笔的手却稳得很,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反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专注和锐气。
这景象让沈万壑脚步一顿,心里莫名地松了些。
前几日女儿昏迷时,他守在床边,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只觉得沈家的天快要塌了——亡妻留下的唯一念想,若是再没了,他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下去了。
“星晚,身子好些了?”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愧疚。
这些年,他被吴氏搅得内宅不宁,又被生意上的烂摊子缠得焦头烂额,对这个嫡女确实疏于照顾。
她坠崖那日,他正在城外的道观求符,回来时只看到女儿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亏欠了她太多。
沈星晚抬头,放下狼毫笔,动作从容不迫:“谢父亲关心,女儿好多了,只是还有些乏。”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见到父亲就低头垂目,反而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将桌上画好的几张图样轻轻推过去,“父亲来得正好,请看这个——这是女儿在库房看那批云锦时,琢磨出的法子,或许能把那些瑕疵布盘活。”
沈万壑接过图样,只见宣纸上画着几种小巧的物件:巴掌大的荷包,边角用青斑剪出流云的形状,中间留白处题着“云岫”二字;还有长帕,一端是浓淡不一的青斑,另一端绣着几缕简单的墨竹,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可配素色衣裙”;最下面是扇面,青斑被剪成远山的轮廓,月白的部分画着一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境悠远。
他越看越惊讶,手指在图样上轻轻摩挲:“你……你想把那些废布做成这些小物件?
还……还在旁边写了‘买银簪赠帕子’‘满五两送荷包’?
这是何意?”
“父亲,”沈星晚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这批布做正装确实不合规矩,但做成小物件,反而能突出它的独特。
您想,京城里的贵女们什么绫罗绸缎没见过?
规规矩矩的绣样早就看腻了。
咱们这‘流云染’,青斑天然形成,每一块都独一无二,再配上‘天意偶成’的说法——就说这是母亲生前偶然琢磨出的技法,染坏了十匹才成一匹,本是准备献给淑妃的别致玩意儿,如今母亲不在了,便拿出来让大家沾沾福气。”
她顿了顿,说出更关键的考量:“而且,绸缎铺积压的那些素面银饰,样式老气,单独卖不动。
若是和‘流云染’捆在一起,买银饰送布料小物,既能让顾客觉得划算,又能清了银饰的库存,一举两得。
女儿粗粗算了算,就算‘流云染’的小物件定价低些,加上银饰的利润,总比堆在库房里发霉强,至少能收回一半成本。”
沈万壑沉默了。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采买,到后来接管沈家,什么样的买卖没见过?
却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卖东西——把瑕疵当特色,把积压品当赠品,听起来荒唐,细想却处处透着机灵。
那些青斑在女儿的画里,竟真的不像瑕疵了,反倒有了种说不出的韵味。
“可……可若是没人买账呢?”
他还是有些顾虑,“京城里的人眼高于顶,若是觉得这‘流云染’是拿废布糊弄人,传出去,咱们沈家的名声就更臭了。”
“父亲放心,”沈星晚早有准备,“咱们不往高门大院里送,先从城南的铺子试卖。
那里靠近国子监,来往的多是些家境尚可的读书人和小官宦家的女眷,她们讲究雅致,不那么看重‘规矩’,反而容易接受新鲜事物。
咱们再让伙计编几句说辞,比如‘流云聚散,天意随心’,把这布料和‘随性’‘清雅’绑在一起,说不定能成。”
她看着沈万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就算真的卖不动,损失的也只是些边角料和功夫,总比坐等着三个月后被内务府抄家强。
父亲,咱们现在己经没有退路了。”
最后一句话像锤子,敲在沈万壑心上。
是啊,没有退路了。
库房里只剩下这十几匹云锦能称得上“值钱”,若是再盘活不了,别说皇商资格,怕是连下个月的房租都凑不齐。
“你想试试?”
他抬眸,仔细打量着女儿。
不过三日,她像是变了个人,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畏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他陌生的笃定,连说话都条理分明,句句切中要害,倒有几分像她母亲柳氏当年的风范——柳氏当年就是凭着一股子“敢想敢做”的劲头,把绸缎铺的生意做进了宫里。
“是。”
沈星晚点头,目光坦荡,“女儿还想请父亲把绸缎铺的管理权暂时交给我,还有账房的老周,我也想借调过来帮忙。
王掌柜是吴姨娘的人,用着不顺手,老周是外祖父留下的,信得过,也熟悉账目。”
这要求让沈万壑有些犹豫。
绸缎铺虽然这两年不景气,也是沈家的根基之一,掌管着采买、定价、铺面,相当于沈家半条命。
交给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女儿……是不是太冒险了?
“父亲,”沈星晚看穿了他的顾虑,语气诚恳了些,“女儿知道这很冒险,但现在沈家己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您被内宅和外债缠得脱不开身,王掌柜一心只想着讨好吴姨娘,根本不管铺子死活。
三个月后的皇商复查,若是拿不出银子和像样的贡品,咱们沈家就真的完了。”
她站起身,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女儿只求父亲给我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后,若是绸缎铺的生意没有起色,‘流云染’卖不出去,女儿任凭父亲处置,绝无二话。”
阳光透过窗纸,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坚定。
沈万壑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儿陌生又熟悉——这股子韧劲,像极了她母亲。
当年柳氏力排众议,要把江南的云锦引入京城,所有人都说“北方人不懂欣赏”,结果她硬生生凭着独特的设计,让云锦成了宫里的新宠。
或许,他该相信她一次。
或许,这真是沈家最后的机会。
“好。”
沈万壑最终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绸缎铺和老周,都交给你调遣。
需要什么人手、银子,尽管跟我说,我去想办法。”
他顿了顿,补充道:“吴氏那边,你不必理会。
若是她敢插手铺子的事,我来挡着。”
沈星晚心里一暖。
这是她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支持。
她屈膝谢道:“谢父亲信任。
女儿定不辱使命。”
沈万壑没再多说,拿起那几张图样,反复看了又看,像是要从中找出更多希望似的。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你母亲留下的那支‘绣云’银簪,在你梳妆盒的暗格里,那是当年她刚开铺子时,第一个大客户送的,说是能带来好运。
你拿去戴着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
沈星晚走到窗边,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接管绸缎铺必然会引来吴氏和王掌柜的反扑,但至少,她拿到了一把打开局面的钥匙。
“小姐,您看!
老周把账册拿来了!”
阿绿抱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跑进来,脸上满是兴奋,“老周说,他早就看不惯王掌柜把铺子当自家库房了,以后一定好好帮您!”
沈星晚接过账册,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忽然生出一股力量。
她翻开第一页,上面记着绸缎铺上个月的收支,进项寥寥,支出却不少,光是给王掌柜的“采买费”就占了大半——显然是中饱私囊。
“阿绿,磨墨。”
她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盘账。
窗外的兰草迎着阳光,新抽的嫩芽绿得发亮。
沈星晚看着那抹绿,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沈家的转机,或许真的要来了。
而她沈星晚的新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