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和离京城入夜,雪花像细盐撒在檐角,冷得人骨缝里都冒白气。寿安侯府的正堂却热闹得很——不是灯火温暖的那种热闹,而是人声嘈杂、目光尖利。“庶女苏绾宁不守妇道,夜闯外院,与人私会!”嫡姐苏婉仪拢着狐裘,眼尾得意。继母吴氏抹泪:“老爷,绾宁虽是庶出,终究是苏家女儿,妾身怎舍得?只是这等恶行——”话没说完,眼风向屏风后使了个眼色。屏风后拖出一个昏迷的外院小厮,衣襟半散。众人哗然。谁都知道,真相不重要,证据才重要;证据不重要,能掌控证据的人才重要。苏绾宁跪在堂前,雪水从绒斗篷一滴一滴落下,湿寒穿骨。她抬眸看了眼主位上的寿安侯,轻声:“父亲要证据,还是要面子?”“放肆!”寿安侯一拍案,怒喝里夹着心虚,“和离书已拟,立刻签押,明日送你出府!”人群后,小奶音怯怯探出:“阿娘……糕糕饿了。”众声一滞。一个两岁小团子从屏风缝里挪出来,抱着一只小布虎,睫毛上挂着雪花。奶团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苏绾宁,脆生生的可怜。“谁把这野、这孩子带来的?”吴氏话锋一转,笑得阴冷,“不知哪来的孽障,偏偏要认你作娘?”苏绾宁把孩子抱起,给他把披风系牢。她声音很轻,却像平刀划开湖面:“糕糕是我儿。”堂上炸开了锅。吴氏立刻道:“你还敢认?!传出去,苏家颜面何存!”“颜面?”苏绾宁笑了,笑意里只有冷,“若非三年前那场‘祭灶误火’,我娘会死?吴夫人请的那位‘道爷’收了谁的银?账册可还在你屋里的暗屉里?”吴氏脸色一白。寿安侯眼神凌厉:“把人撵出去!和离书立刻签押,休书随行,银子不许带一分!”苏绾宁抱着孩子,指尖却并不发抖。她走到案前,拿起狼毫,落笔是三个字:“我不认。”堂上一片愕然。她抬起眼睛:“苏家要我出府,可以。休书我签。但我不会认你们的污蔑。今夜的事,我会一件件记下,写得清清楚楚,呈去大理寺。”寿安侯冷笑:“区区庶女,也敢威胁本侯?”“不是威胁,是结清。”她把孩子往怀里抱紧,“糕糕,我们回房收拾。”——夜更深了,风裹着雪像刀子。偏院的灯只剩半盏油。苏绾宁把仅剩的几样东西包进行囊:一方旧帕、一支银簪、一张断线琴弦。孩子靠在她怀里打盹,手里还攥着小布虎。她推门而出时,院门口站着两名婆子,拦得死死。像是顺路,又像特意等她。“苏姑娘,别怪我们。”为首的婆子笑得发硬,“太太吩咐,不许带走任何东西,尤其——那孩子。”“让开。”“这孩子……”婆子话没说完,袖中寒光一闪,短刃直取绾宁的臂弯。另一人飞扑向孩子。雪地里一步虚滑,几招过后,竟是苏绾宁借门框回身一撞,把那人撞翻在地。她的掌中不知何时多了根细细的银簪,扣在来人的脉口上,三分不多、两分不少。“吴氏让你们杀人灭口?”她眸光冷极。“啊——”那婆子痛得缩手,还想叫唤。“叫,越大声越好。”她淡淡道,“我正要闹大。”两人对视一眼,竟不敢再上。趁着这空子,苏绾宁抱着孩子出了西角门。夜风扑面,雪落眉梢,巷子尽头有马车轮辙。她背脊发凉:侯府没打算放她活着离境。果然,车影里跳下三名黑衣人,动作利落,显然不是府内下人能有的身手。刀光一亮,寒意逼人。“抱紧阿娘。”她把孩子塞在怀中,回身时,指尖已经掐住袖里暗线。那是她年少在书肆外见过游侠时学的一点小玩意儿——细丝拴暗钩,借力牵拽。第一名黑衣人一刀劈来,她侧身,手腕一抖,暗钩嗤地勾住屋檐雀头,身形一转,反借力将那人拉偏,刀锋***雪地。第二名掠至。她肩头吃了一下,衣袖破开,热刺刺的痛。第三名已封后路。就在此刻,巷口一声低沉的**“住手。”**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心脏上。黑衣人齐齐一僵。雪幕后,一个黑氅男子缓步而来,月白衣领被夜风掀起,眼神淡得像寒霜。他身后只跟着一名侍从,手里提着折雪的油纸伞。侍从朗声:“王爷问话,何人敢不答?”黑衣人对视一眼,刚要动,男子随手拨了下侍从的伞柄。下一瞬,雪中似有暗器声细不可闻,三人手腕一颤,同时落了刀。侍从笑吟吟:“你们的腕脉被封了,小半日别想使劲。”苏绾宁抱紧孩子,没有说话,只抬眸看了一眼男子。他也看她,目光掠过她臂上血痕,又停在孩子的小手——小手内侧,一点若隐若现的凤形胎记,在雪光里泛出暖色。男子的眼神第一次动了动。侍从低声:“王爷?”他淡淡,“回府。”“等等。”苏绾宁开口,嗓音微哑,“多谢相助。但我与王府素昧平生,不便叨扰。”男子盯了她几息,忽而问:“你手上这根琴弦,哪来的?”苏绾宁一愣,下意识握紧掌心。那是她娘留下的东西。“抱歉。”她后退半步,“家母遗物,不便相告。”“本王不夺人之物。”男子收回视线,语气仍冷,“只是你带着孩子,今夜出城,活不过三更。”他顿了顿,像是决意压下什么,“回王府,借住一晚。明日再自行处置。”侍从笑道:“我们王府偏院多着呢,姑娘且权当避雪。孩子也冻坏了。”苏绾宁抱着孩子,望了望巷子深处,黑衣人已被侍从拖进雪里发抖。她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借住一夜。多谢王爷。”男子转身,黑氅一拂,雪在靴边飞散。侍从快步撑伞,笑眯眯靠近孩子:“小公子叫什么?”小团子奶声奶气:“糕糕。糕点的糕。”“真会挑好名儿。”侍从逗他,小手一搭,不经意看到了那枚胎记,眼神微变,立刻收回手,像什么都没看见。——王府偏院,火盆烘得暖暖。侍女送来药,苏绾宁替孩子擦手时,忽察觉凤印胎记在火光里像被温热唤醒,纹路极细,宛若一双展开的翅。她心里一阵莫名的颤:绵延在京城市井里的传闻“凤印出,天命归”……不过是茶楼说书人哄人的噱头吧?窗外,男子负手立于廊下,风雪落在他肩头,像落在一座沉静的山。侍从低声禀道:“王爷,胎记……与先帝遗册上的图样,极像。”男子没有回头:“知道。”“属下去请密医?”“先别惊动。”男子淡淡,“看她。”“她?”“看她要往哪走。”男人的声音极冷,却透着一线不易察觉的耐心,“能走到哪一步。”廊灯在风里跳动一下,像一只闭了一半眼的金鱼。屋内,小团子打了个小呼噜,蹭了蹭苏绾宁的肩头,呢喃:“阿娘,糕糕不怕,有阿娘。”苏绾宁笑意淡淡,眼角却酸:“嗯,娘也不怕。”门外风雪更急,像大局的鼓点敲响。这一夜之后,京城要变天了。第二章
借住王府王府偏院并不起眼,只有一株老梅正逢腊月压雪——枝桠上零星几朵红,像风雪里不肯低头的火。晨鼓方过,苏绾宁醒来时,糕糕正蹲在炭盆边,双手背后学乌鸦叫。侍女阿桃吓得连忙拦住,生怕他把自己烫了。“糕糕,过来。”苏绾宁将他抱回榻上,捏了捏他面颊,“不许乱跑。”阿桃端粥进来,小声道:“姑娘,听守门的说,昨夜送我们进来的,是摄政王殿下。”“摄政王?”苏绾宁眉心一动,想起那人冷淡的目光与雪中轻飘飘的“住手”。阿桃压低嗓子:“王府里说,王爷素性清冷,最烦麻烦。咱们……还是早些离开?”“走得了自然走。”苏绾宁喂孩子吃粥,语气平静,“但短短一夜,侯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昨晚那三名黑衣,是吴氏的人,还是别人?”阿桃怔住。门外脚步轻响。阿桃去应门,回头时脸色古怪:“侧、侧妃娘娘到了。”进来的女子一身海棠色宫裙,眉眼描得极挑,笑容像蜜腻的糖,黏得人心口发涩。“本妃芍药,王府侧位。”她打量屋内,目光在行李与孩子身上一扫,笑意更浓,“王府向来清静,忽来母子二人,倒显热闹了。王爷心慈,愿意收留,无妨。只是规矩——还请自知。”“娘娘说的是规矩?”苏绾宁含笑,“还是难处?”芍药掩唇一笑:“都算吧。比如——昨夜本妃丫鬟在偏门见到你与男子同车,不知所谓。”这“男子”,指的自然是萧从容。芍药话锋阴柔,意在把昨夜救人之恩说成“男女不清”。苏绾宁淡道:“王爷救人,臣女感恩。若娘娘认为不清,臣女愿去当面请罪。”芍药顿时笑容一僵。“再如,”她迅速调整,指尖轻点案几,“王府不养闲人。你既借住,就去内库做账,抵住几日饭钱。”阿桃倒吸一口气:内库账目是刀尖上跳舞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是“盗账”。这是拿她当挡箭牌。苏绾宁不慌不忙:“好。可我有个小条件——内库账册不许换,账目由我单独点清,旁人不可插手。”芍药没料到她答得这么快,心里一动。这样也好,真出了事,直接按“私改账目”罪名送官,王爷也救不了。她笑:“自然。”说罢转身要走,忽听小奶音奶声问:“姐姐,好看吗?”芍药回头,只见糕糕举着一张纸,是他刚刚用炭头画的**“长舌妇画像”**——画法稚嫩,却极传神,长舌拖地,脚边一条狗尾巴。屋里一静。阿桃差点把碗掉了。苏绾宁心头“咯噔”,正要训孩子,糕糕已认真道:“阿娘说,乱说话的人,舌头像扫帚一样长,会把人心里的灰扫得到处都是。”芍药脸色由红转白。片刻后,她“啪”的一声将帕子摔到案上:“好,好得很!”拂袖而去。阿桃腿都软了:“这、这下完了……”苏绾宁揉了揉孩子的头,低声道:“糕糕,记住,怼完就要给糖。”“嗯?”“来人,取王府雪梅糖一盒,送去侧妃处,就说——孩子口直无心,愿以甜压口。”侍女们面面相觑,还是照办。一盒糖递过去,芍药盯着那只写着“压口”的小签,笑得几乎能滴血:小小庶女,敢拿她的脸当门槛擦?“很好。”芍药吩咐身后心腹:“盯住内库。”——内库。司库嬷嬷把账册放到苏绾宁面前,语气生硬:“十七本,半日点完。”“只需两刻。”苏绾宁道。司库一怔,脸更冷了。苏绾宁用的是娘教的“串流对照法”:先以月份为轴滚动核对大额,再以货品为线抽查小项,最后抓“出奇”数据——凡逢节前夜、雨雪天与边事急报前后,银钱会出现异常流速。她手指如飞,不过一盏茶,已圈出五处“口子”。司库嬷嬷忍不住靠近,越看越凉:这不是瞎蒙,这是行家。两刻钟后,苏绾宁将一张“缺口对照表”递出,平淡道:“侧妃娘娘接触过的库签,与外头‘宝和行’的银票号相一致,流水对不上。”司库嬷嬷眼皮狂跳:这意味着有人借王府名义倒银。“我只做账,不问人。”苏绾宁站起身,“还请嬷嬷替我传话——我借住王府,愿守规矩;若有人借规矩害我,那就——按规矩办人。”话音刚落,门口传来轻轻一声笑。萧从容不知何时站在廊下,侧身靠柱,眼神淡淡。“按规矩办人?”他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看向司库,“抄签,封库,三日内给本王一个交代。”司库嬷嬷猛地躬身:“是。”苏绾宁收敛眼神:“多谢王爷。”“谢我做什么?”萧从容道,“你做了本王本该做的事。”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住,看向糕糕:“手给我看一看。”糕糕乖乖伸手。凤印胎记在日光下极浅,像一缕浮云。萧从容眸色一暗,淡声道:“随时有人想看你们**‘规矩’**,你们也该让他们看看。”他说完便走,风掠过廊角,梅香淡入雪气。阿桃不解:“姑娘,王爷这话啥意思?”苏绾宁沉吟:“大概是——让我们光明正大让人看。”她抱起糕糕:“走,去见太夫人。”——王府太夫人住在暖阁,素淡慈和。一见苏绾宁,竟先笑道:“我认得你娘。”苏绾宁心口一颤。“当年我进宫省亲,你娘弹了一支《折梅》,在御前得了彩头。”太夫人慢慢道,“可惜后来……”“后来她去了。”苏绾宁低声,“给我留下了一根琴弦。”太夫人点头,又看向糕糕,忽而失神:“这孩子的手……”苏绾宁立刻遮住,“他生来胎记,与人不同。若冲撞了,望太夫人恕罪。”太夫人回神,摇手:“非罪,非罪。”她看了苏绾宁一会儿,忽叹息,“孩子留在王府,总叫人心惶。你此间稳一稳,准备入宫吧。”“入宫?”“太后宫里已经来人打听。”太夫人语气温柔,却像轻轻把她推向更深处的棋局,“这孩子不该藏着掖着了。有人要看,你就让她们看——在光天化日之下。”苏绾宁起身告退,抱着孩子走出暖阁。她回头一眼,只见太夫人立于帘后,神色复杂:忧、怜、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坚定。雪越来越小,天却更亮了。王府的梅香,在风里清得像一根细弦。细弦若一拉,就要响遍京城。第三章
凤印传闻王府外,茶肆里说书人敲醒木:“诸位看官可曾听闻,盛京今岁会见凤印?!”底下人一片哄笑:“说书哄人。”“你不信?”说书人压低嗓子,“我有内线,昨夜摄政王救下一母子,孩子手上——嘿——像一只小凤!”笑声渐小。某些目光变得贪婪,某些变得谨慎。流言像风,越压越起浪。王府门口,禁军忽然整肃。御林军统领递上一道绢面诏书:“奉太后懿旨,宣苏氏绾宁携幼子入宫,问安。”萧从容站在台阶上,眸色深沉。苏绾宁抱紧糕糕,向他一揖:“借住扰府,承王爷大恩。今日入宫,若能全身而退,必记此情。”萧从容淡淡:“记或不记,于事无补。入宫后——少说话,多做事。”他顿了顿,“若有人问孩子胎记,让她们当面验。”阿桃脸都白了。苏绾宁却笑了一下:“是。”——承乾宫,香烟袅袅,太后坐在高榻,身边贵妃柳氏斜倚,指尖细描,眼波闲闲。“这便是苏氏?”太后垂眼,声音不紧不慢。“回太后,是民女苏绾宁,叩见太后娘娘。”苏绾宁俯身行礼。糕糕跟着学样,小脑袋碰在地上“咚”一声,逗得殿内宫婢忍笑。贵妃抿唇:“哟,多会讨人喜欢。”她目光落在孩子的手,“听说,这孩子与众不同?”苏绾宁抬眼,微微一笑:“不同在于——他嘴甜。”糕糕立刻接:“太后娘娘长命百岁,贵妃姐姐天天开心。”殿内一阵笑。贵妃脸色一缓,话锋却一转:“只是,宫里向来讲究出身清白。你与孩子的来处,本宫得问个明白。”太后淡淡:“把手伸来。”殿内空气一紧。阿桃几乎要晕过去。苏绾宁抱起孩子,认真为他解开小袖。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像是在做一件平常不过的事。“请太后过目。”她托着那只小手,摊开——凤印胎记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如一羽春水里甩起的波纹。殿上所有人的呼吸都慢了半拍。贵妃指尖一抖,迅速压住,笑容更柔:“唔,不过是一块胎记,巧得很。”太后眯了眯眼,忽道:“传御医。”御医上前细看,额上见汗:“回禀太后,此印纹路细密,不似寻常胎痣倒模。更奇在随温度明灭。老臣……在先帝遗册上见过类似图样。”殿内一片死寂。贵妃开口,笑容已带锋:“御医可莫胡言——先帝遗册岂是你能见的?”御医磕头如捣蒜:“罪、罪该万死!”太后按了按额角,沉声:“赦罪。退下。”她看向苏绾宁:“你可知,京中为何最忌谈凤印?”“民心所向,最难掌控。”苏绾宁老实回答,“谈得多了,容易让人借天命夺人命。”太后目光微变,似乎对她这句评价有些意外。贵妃接过话头:“苏氏既聪明,想必也懂规矩:此子来历不明,岂可在宫中招摇?不若……交给本宫抚育。”这话一出,殿中空气像结了冰。阿桃指尖发冷,苏绾宁背脊却忽地松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贵妃娘娘慈心,民女感激。”她行一礼,随即抬头,目光明净,“只是臣女有个小小不情之请——请旨立案。”贵妃一愣:“什么?”“立案。”苏绾宁语气沉稳,“以凤印为疑,以民间传闻为疑,以王府所见为疑,当堂存档。由大理寺、宗人府与内务府三方会签。若孩儿交给贵妃娘娘抚养,自此他的衣食起居账目、学识师承、交接往来,全部留痕。”殿内一阵错愕:她这是把孩子推向风口浪尖?苏绾宁却侧头,笑着问糕糕:“愿意吗?”小团子眨眨眼,奶声:“阿娘说的,糕糕都愿意。”她再看向太后:“臣女相信清者自清,也愿以身作保——若有一日此印被证伪,臣女甘受欺诏之罪。”贵妃怔住,随即冷笑:“好一个苏氏,借刀杀人玩得漂亮。”太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忽道:“准了。”贵妃猛地抬头:“太后!”太后慢慢合上手中念珠:“若真是天命所归,本宫不能负天下;若不是,也当给天下一个交代。——苏氏暂居昭仁坊,三司同验,半月后再议。”苏绾宁谢恩。转身时,糕糕忽然扭头对贵妃挥小手:“姐姐再见。”贵妃笑容淡得像冰,“再见。”走出殿门,阿桃腿一软:“姑娘,你刚才……那是往刀尖上走啊!”苏绾宁把孩子抱高,让他看檐下的铃铛:“刀尖上,才不容易被人从背后捅。”阿桃呆住,随即明白:把案子推到台面,让每一步都被看见,就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换掉孩子、换掉证据。远处的风,吹动宫墙上的一角黄瓦。这风,已经不是昨夜的风了。——昭仁坊临时安置处安静而清爽。夜深,窗外巡更脚步有节奏,像敲鼓。苏绾宁给糕糕掖好被,轻轻坐到窗前。她将那根旧琴弦放到案上,指尖划过,心里一点点发热——娘啊,你看见了吗?我把他放到了光下。门外忽有细响。她起身,推门,廊角却只有一只纸鹤。纸鹤翅面写着一行字:“内应在身边。”墨迹未干。她抬眼望向黑沉沉的屋脊,脑中恍若有弦倏地绷紧。她对着黑暗笑了笑:“好。那我先请你——露个面。”第四章
初入深宫,以礼破局昭仁坊不过一墙之隔便是御道,青砖缝里长出极细的苔。苏绾宁让阿桃在门槛下藏了一只铜铃,铃舌被她抽去,风吹不响,只能在有人踩过时,发出肉耳难辨的轻颤。她不急抓“内应”,她要看清是谁的手伸到了她屋檐下。翌日,贵妃柳氏以“宫中女礼不整,愿替太后分忧”为名,设“家礼小宴”,邀昭仁坊诸人入延芳斋“观礼”。名为观礼,实则“设坎”:席面摆位、器皿冷热、言笑尺度、启坐应答,处处皆可摘错。若应对不稳,回头一纸“礼不谨”,足以将人逐出宫门。延芳斋内,屏风绣海棠,香气甜得发腻。贵妃笑意温婉:“苏氏既住昭仁坊,也当识得女礼内则,免得失了体统。今日只考两件小事:一是进退揖让,二是奉盏叙尊。教一教,也好免她将来出丑。”太后未到,场上就是贵妃的天。各宫嬷嬷立于两翼,眼神似刀。芍药侧妃坐在次位,眼尾带笑,一副坐看笑话的模样。苏绾宁不争语,先行一揖,按《仪礼》短揖之法,揽袖不曳地,举止规整。贵妃微挑眉——这一步,挑不出错。她换了个法子:“取盏。”宫婢端来三盏:一盏烫金描花,一盏素白细瓷,一盏粗胎釉里红。规矩是:长幼尊卑、冷热得当。若识不得,便要受“失仪”之罪。苏绾宁笑:“宫中冬水冷极,姑且以素白细瓷奉尊,以金描花奉少,以粗胎自持——尊者用素白,是**‘素以养德’;金描花虽贵,却式样轻浮,不宜奉尊。且素白不烫手,恰可暖气不伤皮节。”她说话间,指尖在盏底绕过一次,把盏心的釉裂声**轻轻拨出,众人便听得“啵”的一声。太监们对视:这盏素白,竟恰是窑中上乘,最宜暖汤。贵妃唇角一凝。芍药侧妃笑道:“讲得一口好道理,真真好听。只是动口谁不会?不如——当众行一遍奉盏叙尊,供大家取笑。”苏绾宁不恼,抱起糕糕笑道:“叙尊之前,先叙小尊。”糕糕眨巴眼:“小尊?”“嗯,以孝为尊。”她一手牵着糕糕,往上首空位行去,空位上挂着太后手绣荷包,显是留给太后听礼之处。她未坐,只立在荷包前,朝贵妃与众人朗声道:“尊长未到,席不可坐,盏不可奉。若强行演礼,便是僭越。此礼——请太后来,看我们一齐学。”她这一招,把“观礼”变“学礼”,当众拱手把主审权从贵妃手里搬回太后座前。诸嬷嬷噎住,贵妃笑容淡了半分。也就在此刻,殿外内侍唱到:“太后驾到——”珠帘摇落,佛珠声轻。太后上榻,略一点头:“开始吧。”苏绾宁抱着糕糕先行请教礼,再行问安礼,每一礼皆止于三分,不逾矩,话到句止。贵妃几次想挑,硬生生被她用条文堵回去——她不背“死条”,而是用“条文之意”渡场。到奉盏时,糕糕双手端着小粗胎,奶声奶气:“太后喝暖暖,糕糕自己拿粗的,阿娘说,小的吃苦,大的长福。”太后眼角一热,指尖抚着念珠,声音便柔下去:“赐座。”芍药咬唇:这母子,一个礼一个软,把场面暖得挑不出错。她忽然想起内库封签的事,心头烦躁,扯帕子绞了又绞。末了,贵妃笑意重来,递出一卷《宫中女则》:“学得好。只是此卷有误,你若真懂,挑出来给众位姐姐开开眼。”这是陷阱——卷中四处“误”掺着真条,若挑错一处,便是“不学而妄言”。苏绾宁接卷,不急看字,先把卷册倒着翻了一遍,笑:“这卷不是御书房所刻,乃私绣馆翻抄,抄者不识避讳,故将‘御前’写作‘御前儿’——‘儿’字索尾不收,是苏州馆的手。”众人一愣。她这不是挑条款,而是直接挑源流。再缓缓展开:“误在三处:‘立则不倚,坐则不箕’后接‘笑则不露齿’,此句应置于**‘言语’门而非‘容止’;‘冬月避风,勿近火’下漏了‘慎衣带’,此处本有‘去近火,慎垂带’之戒;末页‘奉羹先尝’应为‘御前不尝’,以免‘蔽欺’。”说完,她将卷合上:“敢问贵妃,此卷是谁**给的?”贵妃笑意不变:“是你未来的娘家。”言外之意:你背后的侯府与我这边一气,你还敢挑?苏绾宁向太后一拜:“守礼者,不问谁的面子,只问礼的面子。”太后点头:“赏。”***轻颤。苏绾宁心头一动——不是风,是门槛下那只无舌铜铃被人踩了。她不动声色,只抬手扶了下糕糕的兜帽。有人趁这场礼宴,摸到了她的门口。她给阿桃一个目光:回去时,换路。宴散,太后命留宴果:“你娘当年在御前弹过《折梅》,你会否?”苏绾宁拈起案上丝弦一笑:“会。”指下轻抚,旧曲重来。太后怔怔出神,仿佛许多年前春雪初晴的日子又落在眼前。曲终,太后低声道:“好。昭仁坊再添十名内库绣女,听你节度。”这句话,等于给了她一把在宫中可调度的手。苏绾宁谢恩起身,目光穿过帘影,落到殿外一角,那里,黑氅男子在雪影里微微侧身,像笑非笑。她忽而懂了他在延芳斋外的一句:“光明正大,让她们看。”——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