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捏着半片发霉的竹简,指腹碾过"扬州临江郡僧田"的朱红批注,墨迹在潮湿中晕成不规则的血斑——这是今晨从架阁库翻出的景明三年户籍黄册,原本该记在"官田"项下的千顷沃土,全被朱砂笔粗暴地勾进了"僧寺永业"。
"从事,徐仆射召见。
"吏员的通报惊飞了梁上寒鸦。
陈玄将竹简按进青铜算筹堆,廿七枚骨制算筹正摆成"三七分"的骇人比例:临江郡三成良田归了佛寺,七成编户齐民竟在三年间锐减西成。
尚书省西曹的穿堂风灌得人肩胛骨发紧。
徐勉的皂纱帽垂着半幅帷幔,案头摊开的《梁武新律·田令》被朱砂圈得通红,"沙门占田不得过百顷"的条文旁,用小楷注着"同泰寺特例,赐田三千顷"。
"扬州刺史昨日递来急报。
"徐勉指尖敲了敲案头积尘的银香炉,香灰簌簌落在陈玄昨夜刚呈的《诸寺福田捐扰民疏》上,"说临江郡的灾民正在佛寺山门前自断手指,求菩萨开仓放粮。
"陈玄盯着对方袖口绣的缠枝莲纹——那是同泰寺住持慧明大和尚上月送的礼。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福田捐契约",每亩良田只换得三斗稗子,契约边角还盖着建康大僧正司的朱砂官印。
"僧祇户的租调比官田高两成。
"他刻意忽略胸腔里翻涌的酸意,从袖中摸出算筹,"且按《令》,僧寺需将一成田租上缴国库充作僧税,但临江郡二十座佛寺,去年竟无一家申报。
"徐勉的帷幔动了动,露出半片染着墨渍的指甲:"太子殿下总说水能载舟,可这满河的水,如今都灌进了佛寺的放生池。
"他忽然压低声音,"上月你在秣陵县查出的佛图户私铸铜钱案,朱异大人很感兴趣。
"陈玄的后背骤然绷紧。
朱异是朝堂上最激进的崇佛派,上个月正是他力主在朱雀桥边新建十级浮屠,为此抽调了三万名本该屯田的府兵。
算筹在掌心硌出红印,他忽然想起《释老志》里的记载:"僧祇户、佛图户,皆为寺观私属,不服兵役,不纳租调。
""仆射是要我去扬州查僧田?
""查慈善。
"徐勉从案头推过一卷素帛,封泥上印着"扬州诸寺福田使"的官印,"明面上,你是去褒奖佛寺赈灾有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玄腰间褪色的算袋,"暗中嘛——听说临江郡的佛寺新修了无尽藏,专替百姓保管田契。
"走出尚书省己是酉时,暮鼓声混着佛经唱诵从北极阁飘来。
陈玄摸了摸素帛上凹凸的官印,忽然在街角看见几个身披袈裟的沙弥,正将写满字的黄纸塞进百姓手中——那是佛寺新制的"赐田符",凭此可免三年租调,代价却是要将田产永赐佛寺。
他拐进一条暗巷,推开"积善坊"的木门。
潮湿的地窖里,三张丈许长的绢布铺满地面,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线标着建康周边佛寺的田产分布。
当指尖划过"同泰寺"名下那片几乎覆盖整个玄武湖西岸的墨块时,墙角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阿爷!
"七岁的女儿小蝉正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的算筹,一枚刻着"僧祇户"的骨筹滚到陈玄脚边。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这孩子曾问他为什么佛寺的腊八粥里总掺着稗子,当时他指着院墙上的佛幡说:"因为菩萨也要吃粗粮。
"夜里掌灯时,陈玄对着临江郡的鱼鳞图册发怔。
图上标着"西林寺"的地块呈诡异的锯齿状,将三个自然村切割得支离破碎。
算筹在竹简上排出算式:若按每户隐占十亩计算,二十座佛寺至少藏了两万顷良田——足够养十万府兵。
更刺眼的是户籍黄册里的"死亡人口":临江郡三年间"病故"的青壮男子竟占比三成,且死亡日期多在每月初一——那是佛寺收"月钱"的日子。
陈玄抽出父亲的"福田捐契约",在背面画下三个重叠的圆圈:寺庙、门阀、官府,像三枚砝码压在百姓脖颈上。
亥初时分,叩门声惊碎烛影。
开门见是穿皂衣的禁卫,对方递过一个蜡封的竹筒:"太子洗马有请。
"筒内素帛上只有八个小字:"寺库盈,国库虚,民库空",尾端画着半枝断莲——这是太子萧统与心腹约定的密号。
陈玄吹灭烛火,摸着腰间算袋里的骨筹。
算筹共有廿七枚,每一枚都刻着不同的户籍类别:编户、客户、僧祇户、佛图户......此刻它们在掌心碰撞,像极了父亲咽气时,床头那串散落的佛珠。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他背着竹箧踏上朱雀桥。
桥下漕船正运送着佛寺的"功德粮",白麻布袋上印着斗大的"佛"字,却没人看见袋底渗出的,是本该属于百姓的粳米。
算筹在竹箧里哗啦作响,像极了当年父亲被拖去佛寺时,脚链划过青石板的声音。
扬州城的谯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城门匾额上的"镇淮"二字己被香火熏得发黑。
陈玄摸了摸袖中那份盖着十二处僧官印的"慈善勘验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八匹驮着木箱的健马正穿街而过,箱角露出半片黄纸,正是临江郡百姓被迫签下的"永赐田契"。
算筹在掌心排成"困"字。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比建康城更浑浊的潭水——那里有披着袈裟的刀笔吏,有藏在经卷后的算盘,还有用百姓骨血写成的"功德簿"。
而他唯一的武器,便是这廿七枚刻着律条的骨筹,和父亲临终前塞在他手里的,半张浸着血的田契。
晨钟响过第三声,陈玄掀开竹箧,露出底层压着的《度田疏》残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着:"景明元年至三年,临江郡僧田增六千顷,编户减一万七千口,其间病故青壮男丁五千三百人,户绝者千七百户......"墨迹在晨露中渐渐洇开,像极了佛寺山门前,那些自断手指的灾民滴在黄土地上的血。
算筹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响声,仿佛万千冤魂在叩问:当佛门成了贪门,菩萨眼里可还看得见人间?